紅樓之天下為棋

03

薛寶釵知道自己的哥哥不成器,可是那也是他的哥哥。薛寶釵就是再冷情冷性,他也不喜歡有人看低了自己的哥哥。哪怕薛蟠惹下了人命案子又如何?哪怕背地里大家都知道薛蟠那點子事情,那也是他薛寶釵的哥哥,薛寶釵可不喜歡有人在自己的面前說三道四,更不喜歡有人當眾說破此事。

如今賈元春不管不顧地在眾人面前揭穿此事,叫薛寶釵如何不羞不惱不怒?

賈元春卻不管這些,或者說,他覺得以自己的身份并不需要在乎薛寶釵此時此刻的感覺,又或者他覺得等聽完了他的話,薛寶釵會感激他。

賈元春道:“姐妹們大概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面相,叫做雙龍戲珠。也是眉心長著一顆痣,只不過人家的眉毛是往上的。雙龍戲珠里面最好的面相是美人痣要長在額頭中間,以天眼的位置為佳,紅色更是吉色。眉頭呢,要比美人痣略略低一點,但是眉毛的走勢不能是往下的,而是要往上。如果眉尾高過美人痣,那就再好不過了,不然,就是持平也是可以的。這孩子這顆胭脂痣的位子雖然不是最好的,卻也不錯了,雖然沒有高過眉頭,好歹也跟眉頭持平了。可是這孩子畫的是什么眉形?居然是往下掛的!將這么好的面相折騰成這個樣子,也難掛他自己倒霉,還拖累別人。”

薛寶釵看著香菱,半天才干笑著道:“怎么會?”

賈元春道:“難道不是么?我聽說他自己也不記得自己的出身,只知道自己是被拐子拐來的。他若是個有福的,會落到拐子手上么?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跟著自己的親身父母,好歹也比流落到拐子手上,天天挨打挨罵餓肚子來得強。然后,你看看跟他有過關聯的人。那個拐子被人活活打死了,姓馮的在家躺了一些時日也死了。你們家呢?表妹,你告訴我,你們家真的樣樣都好?”

薛寶釵道:“大姐姐。我們家一直都好好的啊。”

賈元春見薛寶釵這副樣子,心里就來氣,道:“我知道自己說得急了,表妹八成不相信我的。不過這里頭牽涉到一位貴人,所以我也不好多說。我只告訴你,這雙龍戲珠的面相的事兒,是國師當著當今皇上皇后娘娘跟太上皇這么說的,因此我才知道的。表妹若是不信,大可去外面請個大師好好算算。只一件,表妹是住在這里的。我曾經聽說過。住在一起的人,這氣運會互相影響。這丫頭這樣的倒霉相,不但會連累表妹一家,還會連累我們。總之,還是請表妹早日解決這事兒吧。”

賈元春算算時間。自己的母親出事兒、自己被攆出皇宮、自己母親被關進佛堂,都是在此事之后。他心中恨極。

賈元春在宮里時間久了,也知道不少事情。他知道,這事兒看著簡單,其實并不簡單。就跟自己母親犯下的過錯一樣,就是自己母親放貸、嫁禍大房伯母又如何,這事兒如果不是驚動了皇帝并且由皇帝示意嚴肅處理。根本就查不到自己母親身上。更往前說,如果不是因緣巧合,自己這個堂妹根本就可能溜出家門,更不要說告御狀了。

所以,賈元春相信,就是因為薛家買下了這個倒霉相的丫頭。這才拖累了他,這才有了這一連串的事情。

賈玖指出香菱,不過是想轉移眾人的注意力,卻忘記了古人最是忌諱這些的。

薛寶釵很有些王家女兒的派頭,并不信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可是賈元春說得慎重其事,加上事關他哥哥,他不由得不緊張。

只見他急忙站起來,道:“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情。如此,我就先回去跟母親商量一下。諸位姐妹,我先告辭了。”

賈元春道:“對了,方才忘記告訴妹妹了,當時有人好奇,多問了國師一句,國師說,如果人還小,要想將面相轉過來,只要將眉毛剃掉,重新畫上,然后去寺廟道觀里面拜拜就成了。另外,額頭不能用劉海遮住,就是要留劉海,也只要留一縷兩縷就夠了,不要太多。”

薛寶釵應了一聲,就帶著自己家的丫頭仆婦們出去了。賈玖也沒有挽留,只是叫錦繡代為送到門口,自己則繼續跟姐妹們在屋里說話。

等薛寶釵走了,賈元春才扶額,道:“有這么一門親戚還真是丟人。連起碼的忌諱都不知道。也虧得我姨媽也是大家出來的,怎么連這個都不懂。還讓那丫頭到處晃蕩。真是的。”

賈玖道:“很少見姐姐這么著急呢。”

賈元春道:“如何不著急?誰家置辦家業的時候不注意風水的?誰家不希望自己年年好運的。也不知道我那個姨媽怎么想的,居然這樣不講究。”

賈玖見此,將賈琮挪到自己的左手上,為賈元春端了一碗茶來,放在賈元春的右手邊。

史湘云則插嘴道:“大姐姐,你也別太過為難自己了。這又不是姐姐的錯兒。我看是他們薛家自己不講究,樣樣稀松。”

賈元春低頭不語。

有些話,賈玖可以說,因為賈玖是這座宅子的主人,而且在說某些話的時候也會顧及姐妹的面子,說得比較委婉。但是史湘云跟賈元春、薛寶釵一樣都是賈赦一家的客人,年紀又小,說得哪怕是賈元春本來想說的話,賈元春聽了也不開心。

賈玖想了想,道:“說起來,妹妹也好奇得緊。我聽下面人說,薛家的哥兒總是到處玩耍,今日吃酒、明天設宴,剛來的時候還跟著二叔讀書,如今卻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天天跟東府和后街上的人混在一起。薛姨媽的性子也不是那種可以頂事兒的人,如今他們家家里的事情都是誰管著?外頭的生意就由著那些掌柜伙計們自己操持么?”

賈元春愣了愣,道:“不怕妹妹笑話,他們家如今也是家里的女孩子當家。我的屋子跟他們家就隔著一堵墻。有些事情,他們略略高聲一點,我就能聽見。那個薛蟠,除了吃酒鬧事之外。偶爾也在我父親面前應個卯,只是每每為了功課之事鬧得雞飛狗跳。這等不成器的東西不提也罷。我姨媽,耳根子軟,也沒個決斷,有什么事情必定跟我表妹兩個商量著來。雖然我表妹年紀還小,已經管著家里、鋪子里的賬本好幾年了。”

賈玖道:“是這樣么?我也是才剛開始學管家,每日里都忙得很,若是在老太太那里多呆一點時間,過了午才回來,這一整天就擠不出時間來練字。我看這位寶姐姐好像很輕松啊。天天去給老太太請安,每日就是不留下來陪老太太吃晚飯,也會一日里往老太太院子里跑兩回。他哪里來的那么多時間?難道做買賣就這么輕松?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賈元春一愣,道:“妹妹不說,我還沒有注意過這些呢。我想買賣人應該不是這么容易的吧?我在宮里的時候。也聽總管公公們說過這內府皇商的事情。的確不像薛家這么輕松。”

史湘云道:“大姐姐,寶姐姐家里是做什么的?”

賈元春道:“他們家說是皇商,其實也不過是領著內帑替宮里采買雜料而已。這些東西不可能直接送到皇后娘娘跟前的,大多是給下面的宮人使喚的。至少我在皇后娘娘跟前的時候不曾用過他們家的東西。”

史湘云奇道:“皇后娘娘不用他們家的東西?”

賈元春道:“不管怎么樣,皇后娘娘也是一國之母,怎么可能放著好東西不用,用次的東西?就好比皇后娘娘一年的花粉銀是一千兩。但是,就是皇后娘娘自己不用,下面每年還要送來妝緞、蟒緞、補緞、織金、閃緞、金字緞、藍素緞各兩匹,倭緞、衣素緞各四匹,洋緞六匹、云緞七匹,還有各色宮綢、潞綢、紗、綾。這些也是皇后娘娘應有的份例。有的時候,下面為了討好,還會特地多送一些過來。其實東西多少也不過是個意思。若不是前朝出現了妖妃,性情奢靡,逼得前朝不得不集體上書要求限制后宮用度。否則,這內庫還不是由著皇后娘娘使喚?每日里的菜蔬都是慶豐司趕著皇莊里送來的新鮮東西,衣裳首飾也是挑造辦處最精致最名貴的。外頭采買來的雜料,哪里能輕易進得皇后娘娘的跟前。大多是在內府轉一圈,然后分配給下面的宮人使喚。”

史湘云道:“就是日常用的蠟燭燈油,也是如此么?”

賈元春道:“可不是。宮里的蠟燭都是遣專人制作的。尤其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宮里的蠟燭,那更是經過朱批的。外頭采買的也有做蠟燭的材料,經過下面的小宮女小公公們的手,支撐的蠟燭,那是給下面的人使喚的。宮花一類的也是,不要說皇后娘娘了,就是有些體面的娘娘也會去造辦處定做。那種用自己扎的宮花的娘娘,也不過自己偶爾動個手,消磨時間,就是拿來做個點綴。一直用自己扎的宮花的娘娘,不是位分低微就是不得寵的。這樣的娘娘,在那些得臉的奴才們面前也沒有多少威信。”

史湘云連連點頭,道:“原來如此。我看寶姐姐也是這樣的。自己不知道打扮,明明家里只有他一個女孩子,又不是沒有銀錢打扮,偏偏每日里穿成那個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太太虧待客人了呢。”

賈探春此時才道:“那日寶姐姐剛來的時候,他們薛家還說過,一應使費他們自行解決方是處長之法。老太太也點了頭的。如此一來,無論寶姐姐穿什么,老太太也不好開口了。”

賈玖搖搖頭,道:“雖然說,關于衣冠律令,本朝要比前朝寬松許多,可是京里不比外頭,有些法令只在前朝有白紙黑字的記載,到了本朝則成了約定成俗的規矩。寶姐姐是南面來的,不知道這些約定成俗的規矩,上次來我這里的時候,居然穿了明黃的來。我想,這種打眼的衣裳,寶姐姐應該有許多。畢竟他的底子好,穿某些料子做的衣裳,更顯端莊大氣。只是,這樣的衣裳的確不適合他的身份。如果要每一件衣裳都符合規矩,那寶姐姐可以選擇的余地就不多了。”

史湘云聽了拍手道:“我聽別人夸贊寶姐姐衣著樸素,還以為他本性如此,卻原來是他身份不夠,不能穿體面的衣裳。”

賈元春一聽,臉色就變了。探春自幼就擅長察顏觀色,立馬就發覺了嫡姐的不對勁,不自在地動了動,調整自己的坐姿。

賈玖笑道:“我倒是覺得寶姐姐如果不是自己不大會打扮自己,就是他自己不怎么在乎。只是我們這樣的人家,就是客人家的女孩子,也該好好的打扮才是。寶姐姐不管穿什么衣裳都好看也是事實,可也不能因此對自己太過馬虎了。大姐姐,你怎么看?”

賈元春道:“他家里原來有意送他進宮的,自然是按照宮規辦事。只是以他的身份,就是走了人情也只能參加小選,去的,也多是不容易出頭的地方。這樣的宮女日常穿戴能夠選擇的余地就不多了。他適合端莊大氣的打扮,可若是遇上比他更端莊大氣的貴人,只怕會更丟臉。罷了,我既然是他表姐,那就只能多費心了。”

薛寶釵是賈元春的親表妹,薛寶釵不好,賈元春也跟著丟臉,今日薛寶釵被扒成這個樣子,賈元春也坐不住了:“我都忘記了,妹妹今日也累了一天了,這會兒怕是恨不得躺下去好好睡一覺。我就不打擾了。我們去后花園轉轉,先走了。”

賈元春一站起來,探春立即就跟著站了起來,史湘云見此也不好多留,只得跟著站了起來。姐妹眾人寒暄了幾句,賈玖將客人送到院門口,等人轉過了轉角不見的人影,這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