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天下為棋

08

沒有人不對張氏姐妹不好奇的,就跟當初薛寶釵來的時候一樣。賈家的內宅也就這么大,名聲不好,女眷們的交際圈子就越發狹小,哪怕是芝麻一點點大的事情,也會讓大家都津津樂道很多天,更不要說來了這么兩個大活人。

就跟張清自己說的那樣,他們的身世,賈家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就連守門的婆子,也能夠將他們在家里的苦難猜個不離十,并再延伸個一二三四來。對于賈家的這些奴才把他們看輕了、放在薛寶釵之下,張清并不意外。他也很清楚賈家的奴才大多數是什么樣的人,他也不在乎這些奴才。

張清覺得,只要討好了賈母和賈赦這一房的人,將來最差也能混一樁說得過去的婚事和一副賈家人看不上、對于外面的人卻是一輩子都不敢奢望的嫁妝。這就夠了。

張清給自己頂下的目標很簡單,混一副好不錯的嫁妝,嫁一個過得去的男人就可以了。這也是他所知道的這個世界上大多數女孩子唯一可以選的路。

相比較而言,他的姐姐張倩就要復雜很多。雖然他還記得時時提點妹妹,可這心里卻是七上八下的。

當初在家里的時候混混沌沌的,奶嬤嬤怎么說,自己就怎么做。明明自己才是主子,卻被下面的奴才擺布。一家子的姑娘小姐,也就自己最沒出息了。后來嫁了,嫁了個中山狼,自己才知道委屈,知道自己當初閨中小姐的日子是多么的難得。可是那個時候他已經回不了頭了。

如今,他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再見父親一面,問問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為什么會把自己嫁給那個人。雖然他自己也知道。事情的真相絕對不是外面說的那一套,可是他還是想要親口問一問。

抱著這樣的心情,張倩抱著比張清熱烈十倍百倍期望,等著晚間的時候去給賈赦請安。卻沒有想到,得到的卻是丫頭代為傳達的“請姑娘們早些休息”一句而已。

張氏姐妹來到賈家的第一晚,姐妹兩人都沒有睡好。

張清是興奮的,張倩則是滿腹心事。對于父親,他是敬愛中又帶著害怕,不敢親近,對于賈玖這個頂替了他的人,他雖然有些膈應,卻是滿心的感激。

他知道,如果沒有對方的話。自己的父親還是蝸居在后花園隔斷出來的院子里,自己的哥哥還是在二房手里討生活,娶了二房太太的娘家侄女兒之后,更是成了二房跑腿的,連二房手里的得用奴才都比不得了。

張倩不恨賈玖。也不怨,只是有點不自在而已。

躺在屋里輾轉反側都睡不著,才略略闔眼,就被丫頭給推醒了:“姑娘,醒醒,姑娘不是要給大老爺請安的么?今日正好大朝,姑娘若是再不起來就晚了。”

張倩嚇了一跳。道:“什么時候了?”

玳瑁道:“回姑娘,已經子時末了。二姑娘這會兒怕是已經起來給太太按摩身子了。”

張倩道:“這么早?快,換衣服。”

張倩急急忙忙收拾好,跨過套間的門檻,就看見對面自己的妹妹也收拾好了,扶著丫頭的手從屏風后面出來。

“看起來還是我遲了。”

張清笑道:“是我的動作快。姐。幫我看看,我這樣使不使得?”

張倩看妹妹的頭上,梳著整整齊齊的百合髻,斜斜地插著一支鑲青玉珠梅花的玳瑁簪子,其余的首飾。也多是珠玉點綴,身上也是一身翡翠色,只在腰間垂著一條粉色的宮絳,下面是一條玉色的裙子。這樣的打扮雖然不大符合賈家的審美,穿在張清的身上卻是格外的活潑。

說起來,史湘云也是一個活潑類型的女孩子,不過他更喜歡穿紅的,大紅、海棠紅,都是他長用的顏色,就是不知道下面的人會不會拿自己妹妹跟他比較?

張倩這樣想著,卻不知道自己的妹妹也在打量自己。雖然說兩人是孿生姐妹,雖然說兩個人長著一模一樣的臉,可張清很清楚,自己不過是個野丫頭,不像自己的姐姐,生來就是個大家閨秀。張清曾經私底下模仿過自己的姐姐,可最終也不得不因為種種原因而作罷。如今這一打扮起來,饒是他這個孿生妹妹也傻眼了。這哪里是舊日里布衣荊釵的寒門弱女,根本就是公侯家的小姐!就好像他生來就是在這里大的一般,除了黑瘦些。

張倩道:“妹妹這樣果然好看。”

張清道:“姐,你還說呢,妹妹比不得你,明明是長著一樣的臉,你看上去就像是生來就在這里大的,我卻像是個偷穿了別人的衣服的小孩,別人一看就知道我是鄉下來的。這身衣裳首飾還是我挑了一個晚上才挑好的。對了,姐,我聽說,那個薛寶釵也是外面來的,私底下也有人夸他隨分從時的。我怕有人將姐姐跟他放在一起比較,更怕人拿姐姐給他做踏腳石。”

張倩搖搖頭,道:“你從哪里聽來得這許多話。他是客人……”想起前世的某些事情,張倩還是道:“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罷。那薛寶釵跟我一樣,都是客人,又是商家女,我就是被人推出去跟他比也沒有什么。倒是你,跟老太太的侄孫女兒一樣,都是活潑伶俐的女孩子,也難說沒有人會在背后嚼舌頭。如果你的風評不如他,那還好些。如果你的風評蓋過了他,你以為老太太和史家會高興?”

張清一愣,繼而大驚:“姐,那可怎么辦?要不,我們遠著他些?”

張倩搖搖頭,道:“走一步算一步被。你也知道的,如今這府里,老太太才是家里的老祖宗,下面做小輩的,都要去給老太太請安。沒資格去的人,就連下面的奴才也敢給臉色瞧。你看著辦罷?”

張清一聽,面如土色,還想再問,卻聽他姐姐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去看看那邊有人開門了沒。時候不早了,也該給……舅公請安了。”

早有小丫頭提著燈籠在屋外候著了。張倩抬眼望去,只見那橋上站了一長串兒的小丫頭,每個丫頭的手里都提著一只燈籠。將游廊和小橋照得明晃晃的,就連地板上的縫隙都清清楚楚。

張倩還記得,前世的大觀園里,姑娘小爺們屋里都有西洋水晶玻璃燈,可也就是那么一件兩件,不怕風還亮堂。如今想來,那也不過是省親用過的東西分到各處罷了,就跟賞給下面的小丫頭的玩具一樣,有些體面的就比別人多一件兩件,其實也不過是樣子貨。

張倩記得很清楚。有一回,林妹妹回去得晚了,紫鵑這個大丫頭還要親自提燈籠。那個時候,自己還以為紫鵑是不放心將那西洋水晶玻璃燈交給下面的小丫頭。如今想來,連林妹妹這樣的人都只有兩三個丫頭拿得出手。可見家里都成了什么樣子了。今日看到這么整齊的一連串的丫頭,手里提著的燈籠雖然很普通,可是連自己這樣真正無依無靠地投奔了來的還有這樣的待遇,可見這前后的差距有多大。

以前總覺得大姐姐封妃是一件很體面的事情,如今看來也不盡然。也許自己應該多留一個心眼兒。

張清見姐姐只顧著發呆,忍不住推了推姐姐,道:“姐。你這是怎么了?發生什么事情了?怎么呆呆地站在這里發愣?”

張倩這才恍然:“不是,只是看著這一串燈這里點著,映在這水面上倒也好看。”

張清笑道:“可不是,倒有些像燈節模樣。只是我們也耽擱了太久的時間了,快走快走,不然就晚了。”

張清拉著姐姐的手就往前走去。才走到門口。就見那門開了。兩個丫頭提著燈籠出來給張倩張清姐妹行禮,為首的那個還道:“婢子見過兩位表姑娘。我們姑娘如今正在太太屋里。”

張倩道:“這倒是我們的不是了,盡然起晚了。”又讓那兩丫頭起來。兩個丫頭謝過張倩之后這才起來,一個小心翼翼地側著身子,引張氏姐妹往上房而去。另外一個則等張氏姐妹的丫頭進來了,這才關上門,跟在最后。

邢夫人屋里早已經燈火通明,里面聽見張氏姐妹來了,立即有人將張氏姐妹迎了進去,不是王善保家的又是哪個:“姑娘說,兩位表姑娘都是守禮的,必定會早早地過來給太太請安。老婆子還說,兩位姑娘家家的,年紀又小,路上也幸苦,今日還不一定起得來呢。果然還是姑娘看得明白,兩位表姑娘也是極好的。”

張倩愣了愣,道:“讓媽媽擔心了。”

說話間已經到了里屋。張倩和張清給邢夫人道了萬福,又給賈玖道萬福,這才往邊上的椅子上坐了。可誰料,一抬眼,就看見賈玖在給邢夫人按摩身子。

見這姐妹二人如此驚訝,王善保家的一面給這姐妹二人上茶果,一面解釋:“雖然說我們這樣的人家也不一定非要我們姑娘來做這個,就是專門養幾個給太太按摩身體的奴才也使得。可我們姑娘是個極孝順的,每日早晚各一個時辰,這半年來,姑娘從來沒有落下。”

張清道:“這一定很辛苦呢。若是手上差一點,可達不到效果。”

王善保家的道:“可不是。連太醫也說,如果不是我們姑娘日日給太太揉按身子,只怕我們太太只會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哪里會跟現在這樣,只是睡著了一般。其實兩位姑娘也不用每日這么早起來,在屋里多躺一會兒也是好的。多休息才能長得高。”

張倩道:“姑姑尚且親自照料太太,我們只是來請個安,已經是太過了。”

王善保家的道:“如今也只有幾個人記得我們太太了。”說著,就抹抹眼角。

張倩知道,大戶人家最忌憚示弱,一旦你開始示弱,就有人會信以為真,然后就不把你當一回事情。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如果一開始還有人對邢夫人的清醒抱有希望的話,現在也差不多了,就是他自己也都快放棄希望了,也只有賈玖這個女兒,天天過來,給邢夫人喂食、擦拭、按摩身體。

張倩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就是“將來會好起來的”這樣空洞的話,也說不出口。

過了一會兒,就看見賈玖跳下地了。他已經渾身濕透了,眉宇間也盡是疲憊。跟王善保家的交代了幾句之后,就見他過來道:“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張倩馬上道:“姑姑折殺我們了。”

賈玖點點頭,道:“這會兒琮兒已經起來了。我們去給父親請安,有什么事情回來再說。放心,父親年紀也大了,越發喜歡小孩子,哥哥又年輕,都說過幾回了,希望家里能夠熱鬧一點。你們放心便是。”

張倩和張清連忙應是。張清還好,張倩卻是緊張得不得了。當初他也怨過,只是現在想來,他只知道外面對父親和哥哥的評價,可是賈赦和賈璉喜歡吃什么樣的菜、穿哪種顏色哪種款式的衣裳,他統統不知道。甚至探春還給賈寶玉做過鞋子,而他從來就沒有在父母和哥哥身上花過什么心思。可饒是如此,父親還是給自己找了一門親事,讓自己嫁了過去。說起來,家里這么多的姐妹,也只有自己是堂堂正正地帶著嫁妝、穿著嫁衣從前門出去的。比起二叔家的堂姐妹、比起年幼的四妹妹,自己的前程也算好了。如果不是自己沒本事,又實在是懦弱得緊,換了家里其他姐妹,只怕沒一個會落到他那般的下場吧?也怪自己沒用,反而又抹黑了父親一把。

就是不知道父親對自己會不會有印象?眼前有個這么貼心又孝順的女兒,自己又轉生了,只怕父親對自己一點印象都不會有吧。

就是從前對賈赦有過大多的期望和失望,可是在心里,張倩還是把自己當成了那個賈迎春,希望得到父親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