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玖對于孤笙曼穿著一身常服卻自稱貧道一事暗自嘀咕不已,卻不知道這根本就是他少見多怪。說實在的,就跟道魁日常穿的那身藍黑二色袍子,那也不是道袍。對于道門中人來說,規規整整的道袍就跟文武百官的朝服一樣,是職業裝,但是沒有人會天天穿著朝服到處晃蕩,道門中人也一樣。
這個世界就是這么奇妙。
同為出家人,和尚要講究清規戒律,要剃光頭發,要穿僧袍,就是沒有資格披上袈裟,也不能亂穿衣裳。因為和尚修行,修的是戒是忍。
但是道士卻不用,因為道士修行講究的是順從本心。所以道門中人一個個長發飄飄,想穿道袍就穿道袍、想穿常服就穿常服,甚至個個都珠光寶氣,就差一個人在忍不住的時候上來打劫了。
不,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珠光寶氣的和尚也未必可知。現在下結論還太早了。
心中吐槽如海潮的賈玖在送走了三位客人之后,方才撲過去把琴匣打開。說他不好奇道魁送出的琴,那是假的。只是事實卻有些讓他失望,因為琴匣里面是一面嶄新、光亮如鏡的琴,琴弦看上去也是新的,根本就不是他想象中的滿是裂紋的古董。
好吧,說賈玖是不懂裝懂的土鱉還真的沒有說錯的了。
這面琴的確是古董,而且還是雷氏琴中的九霄環佩。雷氏琴中的九霄環佩很少有這種小孩子適用的小琴。尤其是跟賈玖這樣只有八個虛歲大的孩子用的。更不要說是正兒八經的唐代雷威之手的九霄環佩款的雷氏小琴,全天下大概也只有這么一面兩面罷了。真正的愛琴之人可不會一直由著琴上面的漆斷裂、剝落,他們會定時進行保養。重新上漆更是必不可少。
所以什么斷紋在真正的愛琴之人的家里是看不到的。
賈玖手里的這面琴便是如此。雖然年近千歲,可是這面琴保存得非常完好,如今拿在手里就跟新的一樣。
大概這就是土豪、土鱉還有世家子弟的不同了。土鱉會不懂裝懂地弄些他認為的好東西裝點門面,可實際上,他們用來裝點門面的東西很多都是贗品,也就是假貨,最多也就是高仿。丟了西瓜撿來了芝麻、買櫝還珠的。說的大多就是他們。
土豪么,有錢。也知道花錢請個人幫忙驗看一下。只要不是遇到了騙子,大多數時候還是能買到真正的好東西的,只是要比別人花費更多的代價罷了。
至于那些真正的世家高人,很多人并不在乎這個。也許在別人眼里價值千金萬金的古董。在他們家里,也不過是長輩們用過、如今子孫們還在用的玩意兒罷了。如果是高人,尤其是修行者來說,所謂的古董很可能是他們年輕的時候在某次歷練中隨手買來后來又被遺忘在角落里面的玩意兒。
其實很多時候真的很難分清楚土鱉跟高人之間的區別,因為在外人看來,他們對待那些古董真的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一個是真的不知道面前器物的價錢所以把古董當成尋常物件使喚,一個是真的不覺得面前的器物有那種高大上的身份所以把古董繼續當成尋常物件使喚。
眼前的賈玖大概就是屬于土鱉類型的,把這面唐琴當成了新制的琴,很隨意地就收了起來。
他的逗比小管家剛開始的時候還想著要不要提醒他。可轉念一想,卻還是將圓潤白胖的屁股對準了賈玖。按照賈玖的習慣,既然道門有要求他學琴。那么這個對自己嚴重不信任的主人絕對會另外兌換一面琴,專門用來練習。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多嘴?
所以賈玖很聽話地按照孤笙曼的話,將琴放回琴匣,豎在旁邊,自己則去外面吩咐了下面的小道童幾句。方才取過書架上的筆墨,繼續一筆一筆地抄寫起了《道德經》。等到月上中天。小紅跟晴雯兩個被找回來的時候,他們也不敢打擾賈玖,只是將屋子里收拾干凈了,又將床鋪好,這才從柜子里面翻出被褥在角落里打地鋪。
感謝道門的房舍多是漢唐式的屋子,屋子高大不說,地板下面還有地龍,墻壁也是火墻,又寬敞又暖和,不然,他們根本就不敢直接在地上打地鋪。
經過教養嬤嬤的指點以后,他們兩個總算是記住了,在家里也就罷了,若是在外面,作為丫頭的他們是沒有資格躺在床上的。他們最多也就輪到腳踏,屋子里的床鋪、寢臺、榻之類的臥具他們是沒有資格往上面躺的。也許他們自己的姑娘不會介意,但是主人家卻會覺得賈玖沒有規矩。
作為賈玖的丫頭,他們當然不會坐視別人輕視賈玖,要知道,他們的利益是跟賈玖一致的,只有賈玖好了,他們才能夠獲得好處,而賈玖的風評不高的話,他們跟著沒面子不說,還會影響到他們的未來。
晴雯是個自尊又自卑的丫頭沒有錯,可是如今站在他身邊的是小紅這個真正聰明的丫頭,而不是那個賢襲人,所以,有了小紅的引導,賈玖又不會一味寵著他,使得他比賈寶玉身邊的那些丫頭們要懂事許多。至少,拿喬什么的卻是沒有了。
這兩個丫頭的反應落在黑暗中的眼里,也僅僅是那一眼而已。對方更好奇的是,明明是個八歲的小女孩,居然一坐就是一整個晚上。如果這個孩子天天都是用修煉代替睡眠的話,也難怪他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面修煉有成。
成功,永遠離不開天分和努力。很多人都認為天分只占據了其中百分之一的因素,但那是對普通人而言。對于某些領域,天分跟努力永遠是對等的。天分不夠,注定了無法接觸到某些領域。而努力不夠,則則注定了入寶山空手而回的結局。
因為留下的好印象,所以第二天賈玖再度見到道門中人的時候,就發現了諸人態度的變化。
要知道,還在昨天的時候,道門中人看待的眼神,除了好奇和憐憫之外。就只有輕視和防備,而且還藏得非常深。可是今日卻要友好許多。
難道是因為道魁要親自教導他的關系?
抱著這樣的想法。當賈玖看到坐在竹林前的亭子里的正在撫琴的道魁的時候,覺得道魁比前一天更閃亮了。
好吧,某只不良的后媽表示,這完全是賈玖的錯覺。不要忘記了時間。現在是清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當然對于古人們來說,太陽升起才出門,這絕對是懶漢,但是對于修行人士來說,這很平常。因為修行者一個入定就是好幾天,根本就是很平常的事兒,時間長的。入定個幾個月乃至幾年也是有的。
清晨的陽光是最為清澈的,灑在道魁身上那些叮叮當當的佩飾上,更是折射出絢麗的光華。為本來就顏值爆表的道魁增添了一道光環。
賈玖的那張嘴張成了一個圓圓的西洋字母o字,果然道門出美人,顏值不夠的人只能自慚形穢。但是比起臉來說,更讓他驚嘆的是道魁的琴聲。
他仿佛看見一片巨大的湖泊,湖泊上波光粼粼,仿佛有一群白色的鳥兒在寧靜地湖面上嬉戲。天是藍的。鳥是白的,湖水是綠色的。天高、地闊、沒有人跡,只有屬于鳥兒的自由自在和愜意。
一曲已罷,賈玖卻還沒有反應過來,只是那么呆呆傻傻地抱著琴匣坐著,直到道魁招手讓他做到他身邊去,這才反應過來。
賈玖走到亭子邊上,對著道魁行了一禮,得到允許之后,才在道魁的面前長坐下來。
跟在后面的晴雯本來想要跟過去,卻被小紅一拉,轉頭往向小紅,卻見小紅對他搖搖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們遠遠地在柳樹下的石頭上坐下來,看著十余丈外的亭子里賈玖在道魁面前跪坐下來。
道魁微笑著問賈玖:“如何,可感受到什么了么?”
賈玖想了想,老老實實地描述著自己的感受:“我好想看到了一座巨大的湖泊,天空、湖面上、岸邊、近岸的水域,無數白色的鳥兒在嬉戲,看似平靜如常下,卻隱藏著重重殺機。”
道魁聽到賈玖說湖泊和鳥的時候,心中還在為這個孩子的悟性而歡喜,可是聽到最后一句,不覺一愣,不確定地道:“殺機?”
賈玖道:“是的。很多鳥,他們要遠赴千里從南往北才能達到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地方,在那里生兒育女、繁衍后代。但是鳥兒也是生靈,既然他們要繁衍后代,食物就必不可少。草籽、魚蝦,他們要在最短的時間里面補充自己長途跋涉的消耗,生下后代以后還要想辦法帶著孩子們一起在寒冬來臨之前回到南方。但是,任何一個地方,能夠養育的生靈是有數的。他們在尋找食物的時候,在天空之上有蒼鷹、在水下有豬婆龍和大蛇,這些生靈也在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所以,平靜祥和之下是血淋淋的殺戮,能夠活下來的,不僅僅需要實力,還需要一點點的小聰明和一點點的運氣。”
道魁忍不住多看了這孩子一眼。
沒錯,作為道門北宗魁首,凌波子自然是很看重自己的師兄留下的金衣道子一脈的傳承。賈玖是這么多年來唯一一個練成《九陽天訣》第一式的人,道魁自然是重視的,就跟他多年來一直記得當年師兄對自己的照顧。當年清虛子失蹤的時候,道魁是最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的人之一。從一開始的從不懷疑很快就會見面到后來隱隱地期待與失望再到后來不自主地徘徊在舊日師兄經常進過的小徑上,道魁最后只得寄希望于有人能夠能夠將師兄的衣缽傳承下去。
不論是作為道魁的責任,還是出于自己內心的情感。
但是,事實卻再一次讓他失望了。
從一開始的滿懷希望到一次一次的失望再到絕望。這六十年來無數人參悟過《九陽天訣》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將之練成。
所以,如今的賈玖對道魁來說,有著特別的意義。他甚至顧不上為自己挑選弟子。就決定了要親自教導賈玖。
事實也證明了,賈玖就跟道魁猜想中的那樣,很有悟性,眼界也比一般的孩子寬廣,但是這心境也著實叫人擔憂。
一般對音樂有悟性的人,絕對能夠聽得出道魁在琴聲中描述的意境,但是大多數人。包括成人,都不會想到生命——活下去的代價。
這個孩子。在這么小的年紀就看到了世界的本質了么?所以他才會在這么幼小的年紀就練成了《九陽天訣》?
作為修道人,道魁當然很清楚賈玖的狀態有多么的危險。
道的力量有多么的浩瀚而強大,不要說他們這些修道人,就是真正的劍仙也不一定敢領教。因為越是接近大道。就越可能被大道吞噬,所以他們這些修道人領悟的道,其實不過是大道折射出來的某一個側面、某個形象,卻不是大道的本身。
這個孩子太過幼小了,歷練不足,他的狀態就跟走在獨木橋上一樣,上面是青天,下面是萬丈深淵,向左偏一點。就可能被道吞噬,向右偏一點,就可能與修成正果、得證大道失之交臂。
問題是。自己也不過是普通的修道人,還沒有得證大道,又怎么能夠確定自己的指點一定是正確的?
道魁的心中莫名一緊,睜眼卻看見賈玖好奇地看著他,而在賈玖身邊,正是自己特地找出來的那面琴。
道魁道:“每一個人的道都不盡相同。所以吾能與你的教導有限,更多的則需要你自己領悟。”說著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琴。道:“除劍之外,道門中人大多會修習樂理修身養性。吾擅長的是琴,如果你喜歡別的,現在也可以提出來。”
賈玖看了看道魁面前小小的琴桌上的七弦琴,琴桌很小,以致于琴的一頭浮空,琴上的流蘇也直直地垂了下來。
賈玖突然想起了以前看過的一張圖片,道:“聽說琴有五十二根弦的,是這樣么?”
道魁笑道:“琴分兩種,一種是五弦琴,五根弦分別代表了五行,周代的時候又添了兩根弦,這便是七弦琴。不過春秋戰國時期被廣泛運用的還是五弦琴,七弦琴直到漢代的時候才被正式定下來。至于你說的五十二根弦的,那不是琴,是瑟。你要學瑟么?”
賈玖一聽,立刻搖頭:“不,我還是先學琴吧。”
瑟?賈玖只聽過一個成語琴瑟和鳴,卻從來都沒有聽過瑟也沒有見過。不輕易嘗試自己完全不熟悉的東西,這是賈玖兩輩子得來的經驗。
而且,現在明顯是道魁擺開了架勢要親自教導他學琴,這樣的機會不好好把握怎么行?如果他選擇的學瑟,天知道會是誰來教他。
狐假虎威狗仗人勢雖然是貶義詞,但是像他這樣的小丫頭,有的時候就需要狐假虎威才能夠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道魁微微一笑,道:“琴的音域為四個八度零兩個音。有散音七個、泛音九十一個、按音一百四十七個。靜是琴音的最大特點,琴音也被稱為‘太古之音’、‘天地之音’,所以撫琴需要安靜的環境,更需安靜的心境。我再彈一曲,聽后,你要告訴我你的感受。”
道魁一凝神,流水一般的琴聲便從他的指尖流淌下來。
賈玖仿佛看見了泉水從石縫里面涌出來,化作一條小溪,清澈見底,溪水在山間跳躍,水珠飛濺在砂石之上,發出悅耳的聲音。沒有蟲豸自然就沒有魚蝦也沒有鳥雀,只有清澈的溪水在跳躍。
這世間有多少奇妙的景觀,可是沒了人的眼睛去觀察,沒有了人的記錄,似乎一切都沒有了意義。也許人才是這個世間最神奇的所在。
刺耳的雜聲突然出現,歡快的溪水也消失不見,賈玖一下子回過神來,抬頭望向道魁,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不小心說出口了。
道魁深深地看了賈玖一眼,道:“你的確很有悟性。那么我們開始吧。你學過琴么?”
賈玖搖搖頭。
道魁又道:“那你可會看琴譜?”
賈玖又搖搖頭,道:“我連琴譜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
道魁一愣,嘆了口氣,道:“操琴的指法有一千多種,同一首曲子,哪怕是指法的細微區別,給人的感受也不同。既然如此,我們從最基礎的開始吧。”
賈玖道:“我能從這兩首曲子開始學么?”
道魁道:“為什么?”
賈玖道:“因為很好聽啊。只有喜歡,才會努力,越是努力越是喜歡,越是喜歡就越是加倍努力。”
道魁低聲道:“練字練劍都是因為喜歡?”不等賈玖回答,他便道:“既然如此,你且坐過來吧。”
道魁手掌一翻,手里就多了一本小冊子:“這是第二支曲子《泉音飛瀑》的琴譜,我用的操琴指法上面都記載了。我們就從第一個音開始吧。”
道魁讓賈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將琴譜打開,指著第一個字符,告訴他,這個字符表示的演奏方式和代表的音符、節拍,然后在自己的琴上彈給賈玖看。不時地,還讓賈玖用那面小琴試音。
經過道魁的指點,賈玖這才知道,原來琴的琴軫本來就是要懸空的,最細的那根弦要靠近自己,還有,琴的演奏以左手按弦取音,以右手彈弦出音。左手按弦之指的不同和手指按弦部位的不同均可造成音色的差異。甚至與,用指腹跟指甲邊緣去按弦也會造成音色的不同。
這曲《泉音飛瀑》是很好聽,但是要想彈好,卻不容易。
《泉音飛瀑》的曲子不算很長,賈玖卻是個初學者,這一教學,倒是足足花去了大半天的時間。
對于道魁來說,要抽出這么多的時間還真的很不容易。而賈玖也不可能在道門呆很久。畢竟三日后便是寒衣節,他還有很多東西沒有準備齊全呢。
自始至終,賈玖都沒有問道魁為什么要親自教導他。他本著的是小市民的思想,那就是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離塵道老和了凡道老倒是知道道魁的心事的,所以在送賈玖下山的時候,就告訴賈玖:“既然你是金衣道子候補,那貧道就直言了。金衣道子是金衣道子,道魁是道魁,原來接受的傳承便不相同,道魁愿意指點你,那是你的福氣,莫要辜負了道魁對你的期望。”
賈玖道:“那道魁是我的師父了么?”
離塵道老道:“師叔,是師叔!都跟你說了傳承不同,道魁也不過是代上一任金衣道子收徒而已。至于拜師禮,你畢竟還沒有正式出家,所以只能是記名弟子,等你正式出家了,才會舉行拜師。”
“那我師父是誰?”
“上一任的金衣道子道號清虛,是道魁的師兄。”
“那知柳呢?他老是對我用敬稱,讓我非常不習慣。道老,您能跟他說說么?”
離塵道老道:“金衣道子、銀衣道子和五色道子,這七條傳承在我道門有特別的意義,所以,即便你沒有正式出家只是一個記名弟子,在道門中的地位也相當超然。知柳雖然先你進門,但是他的輩分卻低于你,應該是他尊你一聲師叔才對。他對你用敬稱才是正理。等寒衣節后,正式廣發法帖,道門都知道你是金衣道子候補了,他就要正式對你行晚輩禮了。”
“那我的道號呢?”
“你沒有出家,所以不會有道號,但是道魁會為你取一個別號先用著。”
“別號?”賈玖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夠在八歲的時候先有這個。
離塵道老道:“不錯,女孩子的名字本來就不適合廣為宣揚,道號又要正式出家才能夠使用,自然是先用別號。就跟孤笙曼和你見過的慕青霜一樣,這兩個都是別號。道號只有大事的時候才會用,大多數弟子用的都是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