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天下為棋

66賈敬苦心

即便臨近朔月,月色昏晦,可是依舊天光明亮,甚至還能夠在月白色的天空之上看到星月交輝的奇特景象。在這樣的明空之下,若是換了其他人,只怕早就忍不住詩興大發對酒當歌,可是對于賈家的人來說,詩興這種東西,有金錢和權力來得重要么?

至少賈母此時此刻的心里絕對不會有什么欣賞景致的念頭,他的心中最重要的是,祁丞相。

賈玖跟梁家已經搭上了關系,但是那也僅僅是梁丞相的養女維持了比較好的私交而已,可是祁丞相,這些年來,尤其是賈代善去世之后,賈母可是第一次接到在位的宰相家里送來的東西。

賈母有些不確定地道:“賢侄,真的是祁丞相?”

賈敬有些不高興地道:“難道老太太認為,我已經老眼昏花到連上面的字都不認得了么?”

賈敬對賈母可不怎么感冒,尤其是這些年來,賈母的所作所為,無論是捧著賈政壓著賈赦,還是對他們寧國府里的事情指手畫腳,賈敬都看在眼里。尤其是當初他倒霉的時候,這為西府的老太太可是沒少生事,為了還不是宗族嫡支四個字。也怪自己太蠢,跟驚弓之鳥一般,認為這滿世界都是自己的敵人,可要不是這個女人在背后動手腳,自己會覺得連跟自己一起長大的賈赦也不可信?

也是,都是同一個媽的肚子里爬出來的。賈赦為人卻要厚道許多,可賈政就只能呵呵了。

也難怪自己那個時候沒辦法相信賈赦,誰讓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又是那個樣子呢?

若非這么多年下來。若非賈赦鬧著分宗,只怕賈敬還不敢相信賈赦呢。

往事歷歷在目,賈敬的心情便不好了,只見他一抬眉,道:“老太太,我聽說這些日子送來的各色禮物,都是先送到老太太屋里再交給丫頭們的。老太太難道之前沒有注意到么?”

賈母能說什么呢?剛開始的時候。他的確有仔細看,可看來看去。不是些小官就是些以教書養家糊口的窮酸——在賈母的眼中,那些書院又不是什么國子監,在外地的書院里面教書的先生們,自然都是窮酸。他完全不知道這些先生們大多都是桃李滿天下的牛人。光他們的弟子就能夠把賈家踏平——等到了后來,發現了賈政的心思之后,賈母就不再在賈政面前處理這些東西,不過是讓身邊的丫頭們看一下,然后送到賈玖屋里、送到浣紗館。

賈母哪里知道這里面會混著祁丞相送來的禮物?

賈母將目光轉向鴛鴦,鴛鴦連忙跪下來,道:“老太太,您難道忘記了么?兩位丞相的禮物是同一天送來的,二姑娘有。下面的兩位侄姑娘也有。婢子先看到梁丞相府上送來的單子,想呈給您看,可那天二老爺在您跟前。您不過是略略掃了一眼就讓婢子照常辦理。鸚哥捧著祁丞相的禮單跟您回話的時候,您也是這么吩咐的。”

賈母一聽,立刻開始回憶。

其實也不怪賈母。按照送禮的禮節,地位越是卑下之人,往往送得比較早,地位越是高貴的人。這禮物送的越遲。兩位宰相,無論是祁英也好還是梁鑒也好。他們都是宰相沒有錯。可是在儒門的地位卻不屬于頭一波的,也不屬于第二波,他們的地位充其量也不過是第三代弟子比較靠前而已。

如果按照世俗的官位來算,祁丞相和梁丞相兩個都是位極人臣,都是皇帝的左右手,可若是以儒門的地位和影響力來看,他們也不過是比普通弟子略略高一點而已。

這也是為什么在賈母的眼中,送禮物的人會那么參差不齊,甚至還出現了相當數量的窮酸,要知道,那些被賈母認定為窮酸的存在,在儒門中的地位只比祁英和梁鑒只高不低。

賈母不知道對方的身份,自然就不會那么在乎,再加上正好遇上了賈政的事兒,賈母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清就把帖子交給了鴛鴦等丫頭們處理。

回憶完畢,賈母也有些尷尬,只得再度問賈倩:“丫頭,把那些禮單拿出來看看。”

“是。”

賈母的話,賈倩可不敢拒絕,連忙親自去開了柜子,捧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拿給賈母看。里面都是各家送來的禮單,他都好好收著呢。

賈母看了看,道:“清兒?”

賈清見姐姐如此,只得讓紅葉回房把他的那只黃花梨盒子抱出來。賈母找到幾份出來看了看,道:“都是一樣的東西。”

“回老太太,是。”

賈倩和賈清連忙答道。

賈母晃晃其中的兩份除了收禮之人的名諱沒有什么差別的禮單,道:“這似乎沒有什么不同啊?二丫頭,你那里收到的東西也是如此?”

賈玖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鴛鴦道:“老太太,您忘記了,外頭的人送禮過來,要么是單單給二姑娘一個人的,要么便是三位姑娘都有的。若是三位姑娘都有,二姑娘的那一份就要多出兩樣來。若是二姑娘只得了六色禮物,這浣紗館得到的便是每位姑娘一樣的四色禮物;若是送到浣紗館里是一模一樣的六色禮物,那二姑娘得到的便是八色禮物。”

賈母一聽,道:“正是這話,二丫頭怎么也是他們的姑姑,是他們的長輩。這一點,這些人可不會弄錯。”

賈玖道:“老太太,那這些東西該如何回禮呢?道門的事情,道魁有專門派人為孫女兒打理,可是這些卻不是孫女兒能夠應付得來的。”

賈母沒有說話,倒是秦可卿,湊過來在賈母的身邊看了看。沉吟了一會兒,便對著賈倩和賈清道:“兩位妹妹,我能看看這單子上的茶磚么?”

賈清一愣。道:“嫂子,這上面有什么不對么?”

秦可卿道:“只是一個猜想而已。到底如何,還是要仔細看過蔡知道。”

賈倩和賈清面面相覷,只得叫丫頭們各自回去取茶磚。賈倩這里的還沒有動過,可是賈清屋里的卻是已經拆了一塊。

秦可卿仔細地檢查過抱著茶磚的竹葉,還檢查過上面的戳印,甚至還把那拆開了的茶磚細細地放在鼻尖里面嗅了嗅。閉著眼睛。聞到鼻尖那若有若無的特殊香味,秦可卿終于點了點頭。

秦可卿道:“果然如此。”

賈母道:“如何了?”

秦可卿道:“這是鳴風書院特有的茶磚。雖然看著一樣。可實際上卻是不一樣的。大妹妹的這個茶磚若是我沒有弄錯的話,應該是儲存了七年的老茶磚,雖然稀少,可是宮里還是有那么一地那。而二妹妹的這個就金貴了。十五年的老茶磚,就是宮里也找不到兩塊整齊的出來。”

賈母一愣,道:“這個鳴風書院聽著有幾分耳熟。”

秦可卿笑道:“回老太太,鳴風書院原來叫做鳳鳴書院,前朝立國之前鳳鳴書院的學子們就是站在抵御蠻夷的第一線,前朝的時候,大部分的宰相都出于鳳鳴書院。也正是忌憚于鳳鳴書院對天下學子的號召力,太祖皇帝才特特為他改了名字。”

賈母聽了,道:“原來是這個鳴風書院!我記得。當初太上皇身邊的好幾任宰相也是出自這個書院。若不是當年鳴風書院的學子戳著了老義忠親王跟王氏女的痛處,也不會招來刺客。老義忠親王倒臺,這便是其中一個罪名。”

秦可卿低著頭。應了一聲是。

賈母看了看秦可卿,正要說什么,賈敬卻忍不住開口了:“這鳴風書院的事兒且放在一邊。問題是,人家為什么要送這么貴重的禮物來?我們家是什么樣的人家,人家又是什么身份?這些不用我來提醒罷?人家會冷不丁地送了這么些東西來?丫頭,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說著賈敬的臉就放了下來。

賈玖立刻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是侄女兒的不是。請大伯爺原諒。因為這事兒沒有最終定下來,所以侄女兒讓他們姐妹先不要大聲宣揚的。那日這兩個孩子跟著侄女兒去顏家,見到了顏家的家主也見到的顏家上代家主的弟弟。清兒得到了顏師的青眼,顏師有意收清兒為弟子。”

“什么?”賈敬當即就跳了起來。作為一個前科進士,賈敬的、當然知道顏師在讀書人心中的地位。如果賈清真的被顏家人收為弟子,即便不是顏師本人,也是一樁極為體面的大事兒。

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賈敬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顏師真的收清兒為弟子了?”

賈玖道:“還沒有。因為清兒說,自己的根基淺薄,如今不過是剛剛開始讀書識字,讓顏師這樣的大儒來教導他這么個小孩子,實在是太……”

賈敬當場就跳了起來:“什么?顏師真的有這個打算?你們還婉拒了?你們可知道這機會有多難得?不要說皇子皇孫們,就是當今萬歲想拜顏師為師人家都沒有點頭呢。”

賈母聽了,當即也多了幾分熱切:“萬歲想拜師都不能夠?那……”

賈敬深深地看了賈母一眼,那眼神激得賈母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賈敬很了解賈母,正是因為了解,所以賈敬很輕易地猜出了賈母的想法。

賈母,不,也許應該說賈家的男人也好,賈家的女人也好,都是富貴場里面打滾過來的人,一個個眼高于頂,看不起這家看不起那家,看不起這個人看不起那個人,就連賈家的奴才們也一樣,明明都是些下人,居然膽敢編排林黛玉這樣的正經官家小姐。

仆隨主行,仆人是什么樣的做派就能夠看出主人家的教養。賈家的奴才都是那個樣子,賈家的主子們又能夠好到哪里去?

賈家號稱是皇家之下公卿第一家。可實際上京師里的人都知道,賈家已經爛得差不多了,就連冷子興這樣的奴才的女婿都能夠說出賈家“……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這樣明顯地看不起賈家等著賈家倒臺的話。

連冷子興都知道賈家敗亡在即,賈母又如何不知道?可是家里的男人們都沒有用,叫賈母又有什么辦法?賈母也只得用女人們的辦法來盡力支撐著賈家罷了。

女人們的辦法。無非是依靠他人,就跟女人們小的時候依靠父親、長大嫁人之后依靠丈夫、老來依靠兒子那樣,賈母拼命地想抓住可以讓賈家依靠的權貴之家。

賈敏的丈夫林如海是一個,可惜如今的林家肯定是跟賈家分心了。即便賈母想利用林家,沒了女兒賈敏,林如海對賈家也不過是面子情分。

而其他的人家,王家已經是漏了水的船,史家靠不上,薛家更不用說。

可以說。如今賈母手里的籌碼也所剩無幾。如果顏家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對象,賈母不介意拿賈清當棋子。

賈母的打算瞞不過賈敬,賈敬用眼神止住了賈母未出口的話。道:“老太太,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我在這兒奉勸您一句,什么都不要做。顏家不是我們能夠得罪得起的人家。若是得罪了顏家,我們賈氏,無論是我的寧國府還是你的將軍府抑或是后街上的族人和金陵的老人們。都不要走科舉的路子了,甚至連想找個好點兒的地方讀書都不能夠。”

賈母不服氣地道:“這話說得倒好。難道我們賈家句沒有家學了么?”

賈敬哼了一聲。道:“我們的家學這么多年出了幾個秀才?就是過了童生試的又有幾個?人家顏家是顏回的嫡系子孫,在儒門中地位超然。天底下的讀書人聽到顏家,哪個不是豎起大拇指的?若是您做了什么,不用顏家動手,就是人家的徒孫們就夠讓我們受的了。老太太,您就是不為自個兒想想,也請您為大兄弟想一想。大兄弟父子兩個還在邊關討命呢,這個時候得罪了人家未免不智。要知道當朝的兩位宰相都是人家的徒孫。”

跟賈家這樣的人家,很多事情都是往含蓄了說,但是如果真的把事情說得這么直白,要么就是這件事情可以攤開了說,要么這件事情就是非常重要,重要到不能含含糊糊的。

賈母聽見賈敬這么說,心里就是有千萬的不舒坦,他也只能忍下。

至少賈赦也是他的兒子,賈母可以不顧孫子,卻不能不顧兒子。

賈敬不理會坐在一邊的賈母,轉頭對賈清道:“我當你們這幾日的功課進步的那么快,卻原來是得了顏師的指點!我想,你們也是因為顏家的盛名,所以不敢接受顏師的好意吧?”

賈清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低聲回答了一聲是。

賈敬笑笑,道:“不妨事。既然如此,那我就厚著臉皮在這里跟你們討個情了。關于功課,我依舊教你們讀書識字,若是有不懂的典故,你們也可以來問我。只是,若是顏師的書信里面有有關學問的部分,希望你們能夠摘抄出來給我。”

賈清道:“顏師的書信,晚輩都收著呢。若是您需要,晚輩現在就可以去取來。”

賈敬連忙擺手:“你們呀,就是太不懂事了。顏師是什么身份,哪里是能夠這么輕慢的。顏師的手跡你們要好好地收著,不要輕易拿給別人看。這可是極要緊的。至于那些摘要,我不過是研究學問,只需要你們摘抄無誤便好,別的,我倒是不講究。”

到底是正經的讀書人,又是中過進士的,這態度就是與眾不同。

賈清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么這些禮單,我們又該如何回復呢?”

賈敬頓了頓,道:“他們正經的讀書人的規矩跟我們這樣的人家到底是有些不同的。你們還是寫信去張家問一問,若是不行,我記得二丫頭有個師兄是顏家子弟,問問他也使得。我把蓉兒媳婦給你們留下,有事兒你們盡管使喚他。”

秦可卿在邊上聽了,又驚又喜。

對于這個太公公,秦可卿可是無措得很。

他素來是個心細的,就是下面的丫頭婆子們在背后嘀咕上兩句,他也要回房琢磨個兩三天才罷。這樣的秦可卿,如何不知道賈敬對他的態度古怪?與其是厭惡他,不如說是忌憚和防備。

這些日子以來,秦可卿是又委屈又難受,背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

今日賈敬當眾點他的名,卻是給了秦可卿一個大驚喜。他以為之前賈敬對他的提防是對他的考驗,卻不知道賈敬也是沒有辦法才選他的。

首先,這種事情不可能交給尤氏。尤氏是繼室,不曾生養過也就算了,娘家偏偏又是那種情況。別以為賈敬什么都不知道。他早就清楚,尤氏的兩個便宜妹妹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明明不愁吃穿的人家,卻貪慕富貴,結果一個兩個都做了暗娼粉頭,為了些金銀首飾就拿著自己的身子名聲不當一回事情,還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金玉一般的人。

這樣的女人,說是親戚,賈敬都害臊。

以前賈敬也沒有想到走出去體體面面的尤氏,娘家居然是這樣的玩意兒!

既然賈敬能夠查到這樣的事情,人家就未必查不到。讓有著這么糟心的兩個便宜妹子的尤氏去幫賈倩賈清兩個打理這些事情,就怕人家是以為他們賈家故意羞辱他們。

西府這邊肯定是找不出來人了。賈母老邁,在有的事情上肯定是要先為自己的兒子打算的。若是賈母把持不住,那不但是害了兩個孩子,更是得罪人。西府這邊第二代就不要說了,說第三代,大的不是沒了就是不在家,唯一能夠頂事兒的人也只有賈玖這個剛剛才知點事兒的孩子,年紀小,很多事情都懵懵懂懂的。要事事都依靠他,肯定是不成的。

賈玖小,下面的更小,也不可能叫外姓人來幫忙。所以,最后的最后,賈敬也只能讓秦可卿來做這件事情。

一來秦可卿是個心細的,二來輩分也小些,也不可能借著輩分壓著賈倩賈清兩個,三來,就是可以借著這事兒讓秦可卿遠離自己的兒子賈珍。

沒錯,雖然時日不長,可是賈敬到底是賈珍的親爹。賈珍對秦可卿的那點子心思,已經是司馬昭之心了,賈敬又不是傻子,如何看不見?

賈敬很清楚,這事兒不能完全怪秦可卿,因為秦可卿已經盡量在避免了。可賈珍到底是他的公爹,若是自己沒能回來,以自己兒子那肆無忌憚的性子,只怕已經成就丑事。

賈敬也不可能在這當兒把秦可卿給休掉,因為秦可卿并沒有失德的地方,甚至如果秦可卿被休棄了,回頭賈珍很有可能把秦可卿金屋藏嬌。

為了自己的兒子也為了自己的孫子為了整個家族,賈敬也只能拘著賈珍,順便讓秦可卿盡量不要出現在自己兒子的面前。這也是他這個老父親唯一能為自己兒子做的了。

秦可卿的身份實在是太棘手,若是有個不妥當,隨時都有可能為家里招來災禍。

抱著這樣的盤算,賈敬道:“跟這些人家的往來很有可能影響到大兄弟和璉哥兒未來的前程,所以一點都不能馬虎。若是有什么不湊手的地方,開了我們東府的庫房也無不可。”

賈玖立刻站了起來,道:“大伯爺,哪里能開你們東府的庫房呢?這事兒畢竟……”

賈敬擺擺手,道:“大兄弟既然把你們交給了我,這事兒你們就要聽我的。再者,你們這一點點大的孩子手里又能夠有什么好東西?走禮這種事情原來就該是長輩們來操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