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天下為棋

17欲蓋彌彰

兒行千里母擔憂。

這句話在師徒之間同樣適用。

即便不是師父和徒弟,也是授業恩師跟道門一個甲子來最受器重的弟子。賈玖喬裝去了邊關一事,自然是沒有瞞著道魁等人。礙于種種原因,道魁等人不好直接跑去邊關,卻也時時關注著邊關的動向。

清風澗里,道魁坐在幾案之后,小心翼翼地用內力烘烤著手中的迦南香片,而他身后的柜子里整整齊齊地碼著好些小匣子。

賈玖在京里的時候,每天都要焚香練琴,而他所用的香,無一例外都是道魁親手制成的。即便他拜入道門時間不長,道魁也習慣了每次多合一份香給他留著。這幾個月來,賈玖不在,道魁這里的香也積攢了好幾匣。

世家子弟幾乎每個人都會一兩手合香的絕活,各人對香道的理解不同,采用的合香的方法也不一定相同。道魁所制的香慣例是用內功將合香的各種材料先行炮制過,再進行合香。他的內功親水,如此處理過的香料合成的香,別有一股纏綿繾倦韻味。這是道魁的標志性特征之一,也是賈玖青睞這種香的主要原因。

不過,今日道魁選擇制香,固然是例行之事,也有一半原因是為了壓制住心底的不安。

不管怎樣,賈玖幾乎可以說是他一手教養出來的。即便這孩子天賦驚人——道魁不知道賈玖帶著作弊器金手指,就當賈玖天賦過人這才進益神速。——賈家那樣的環境,賈玖的八歲了都不曾為他請為先生,道門中人當然把賈玖當成了道魁一手教養出來的。這也是京中眾所周知的事實——他也是個小孩子,又是獨自一人去了邊關。即便武功超群。可在北面,也有能人。叫道魁如何不擔心呢?

將手中的迦南香片放在一旁,道魁拿起了另外一片,還沒有凝起內功,就聽見有人急匆匆地走來。

“慕青霜,發生何事了?”

慕青霜笑笑,在道魁前面坐下。道:“若是我動作不快一點恐怕有人要牽腸掛肚了呢。”

“如何?可是彤云流有消息了?”即便被取笑了。道魁也沒有反駁。彤云流,也就是賈玖對道門意義不用他一再重復。

“繼彤云流帶人襲擊了青牛部之后,至今沒有傳來片言只字。只是有謠傳。說草原上消失了好幾個部落。”

道魁一愣,手中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其實用后世的眼光來看,很多禮節都很變態,尤其是父母子女之間。這在《禮記.內則第十二》里面有詳細的記載。禮儀這種東西,從大體上來說。應該是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得越來越簡單。賈家的禮儀看似繁瑣,其實在很多人家看來,賈家的禮儀粗陋得很。就跟伺候賈母吃飯一樣,王夫人還能有個座位。還能夠吃上廚房專門為他準備的飯菜。可按照古禮,他至始至終都必須站著,還只能吃賈母的剩菜剩飯。

當然。這種隨著時代而變得寬松的禮儀,也成了賈家是暴發戶人家的又一個佐證。

問題在于。這種禮節不僅僅用于父母家人之間,還適用于師徒之間。

按照正經的禮儀,賈玖既然被道門收入門墻,就應該住在道門的地盤,比方說玉清山上,在接受道魁的教導的同時,也隨身伺候道魁。這才是正經的弟子做派。

因為賈玖是女孩子,因為道魁是代替道尊收徒,因為種種這樣那樣的原因,所以賈玖得以不用跟在道魁身邊隨身伺候。這也給了眾人一個錯覺,那就是道門只是需要利用賈玖,這才這樣不講究。這個錯覺也大大模糊了賈玖對于道門的重要性。也只有道門高層的人少數幾個人清楚賈玖的重要性。

而在這些人里面只有少少的兩三個人知道賈玖去了邊關,而大部分人,只知道賈玖在玉清山閉關,因為賈赦是賈玖的父親,道魁才這么關心邊關的事情。

而慕青霜則是這兩三個人之中的一個。但是也僅限于賈玖去了邊關一事。

“另外一件事,當今已經來了玉清山。他可是事先探聽了道魁沒有閉關方才過來的。道魁,這次您可是躲不過去了。”

道魁聽了,更是添了一層煩惱。

慕青霜道:“同修多年,道魁,我還從來不知道你是如此地關心世俗之事呢。”

道魁苦笑道:“好友,若是我跟你說,萬歲會一再親臨玉清山,其實是因為一本方略,你可相信?”

慕青霜道:“這個凌風子已經確認過了。只是凌風子也說了,萬歲手里的那份方略是道魁的筆跡,而且是真跡。”

道魁苦笑道:“如果我說,這份方略的草創者不是我,而是彤云流呢?”

“他?怎么可能?他才多大!”

道魁道:“你果然不相信。你見過此物就知道了。”

道魁起身,從身后的書架的暗格里面取出厚厚地一疊紙。

“這是什么?”

“當初我與彤云流的對話。事后我都將之記錄了下來。后來的那份方略就是根據這個反復推敲、補遺而成的。問題是,除了當日在場的幾個人,沒有人愿意相信彤云流是那份方略的草創者。”

慕青霜翻了翻那疊紙,道:“如此說來,彤云流資質不僅僅是在武學之上,更在韜略之中!”

道魁道:“不錯。我道門中人一貫隨性,這也是使得我們道門在許多時候宛如一盤散沙一般。說句不好聽的,當年道門若是有彤云流這樣精于謀略之人布局,也許我們就不會中了別人的算計。慕青霜,我不想彤云流止步于道子候補。”

慕青霜道:“原來如此,道魁不曾將這份草稿展露人前,一來是因為旁人不會相信,二來則是希望皇家之人不會注意彤云流,至少不要發現他在這方面的才能。是這樣額么?”

道魁嘆息一聲。道:“時事變遷。從前雖然有女人頭發長見識短的偏見,卻不會完全地把女人拒之門外。可是近年來,出現來很多女子,本身并無多少本事,卻對朝政指手畫腳,似乎非他們不可。若是他們能聽人勸,或者是初入官場的新人。那還好些。可惜。他們是女子,官場上的那些老油條們也不好把手插到別人家的內宅去;這些女子的家里本身就想借著裙帶關系上位,巴不得他們能夠更風光一點。可惜朝廷被這些女人弄得烏煙瘴氣。而世人對女子插手朝政一事也越發不滿。太上皇和當今萬歲都先后不止一次下達了后宮不得干政的命令。若是讓人知道彤云流在這上面的天賦,只怕彤云流就毀了。”

這一點,慕青霜也認同。賈家是什么樣的人家,京師里的人都清清楚楚。說句不好聽的。那是他們家有本事的女孩不稀罕做這個(比如賈敏),想在這上面做點上面的女孩又沒有本事(比如賈元春)。如果不是之前賈家兩房鬧得太厲害。甚至大房這邊三條人命都賠上了,只怕有人早就算計上了彤云流了。

現在么,賈家那位老太太就是想要算計,也要看他大兒子這邊要不要作他。

慕青霜道:“看起來。道魁也很清楚賈家的事情。只是我很好奇,道魁又為何如此其中彤云流?不怕他重蹈覆轍么?”

道魁指了指慕青霜面前的那疊紙,道:“答案就在這里。跟過去的那些女子不同。彤云流并不是為了表現自己,也不是為了一己私利。在他的布局中。得到最大好處的,是天下的百姓,然后是國家,之后才是參與其中的各方勢力。至于他本人和他自己,最后得到的確是微乎其微。用他的話來說,賈家根基淺薄,他自己又是一個女孩子,一下子得到太多,不是好事,只會讓他的家族成為抱著金磚過鬧市的稚子。”

“彤云流真的這么說來了?”

道魁道:“不止一次。如果是克己,我要說他意志堅定、品格出眾,如果是因為眼光,那我要說他資質過人。可實際上他卻是兼而有之。這樣的孩子,叫我忍不住想看看他的未來。”

慕青霜道:“道魁,即便您看重這孩子,可是他畢竟是個女孩。如今您對他對偏愛與器重,已經讓眾多道友議論紛紛了,若是您……可惜了,這孩子怎么不是個男孩兒呢?”

道魁道:“若是男孩兒,只怕早就被送入宮中成為諸位皇子們道伴讀了。哪里等得到今天!罷了。”

慕青霜道:“說了這半天,道魁,萬歲你可要見上一見?這可是人家第四次專程來拜訪您了。”

道魁嘆息一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見一見罷。”

依舊是那蓮花池邊四角亭,池里的蓮花乃是道魁某次歷練帶回來的異種,即便山中時節遲,山腰處的桃花才剛剛盛開,這些蓮花就已經含苞欲放了。

皇帝一見這些蓮花就笑:“看到這蓮花,朕就想起了一樁舊事。那時候朕還年幼,大皇兄還在,平日最喜歡捉弄我們這些弟弟。有一年下雪天,下面進貢了一盆盛開的蓮花來,大皇兄就捉弄我們這些還沒有讀書的小鬼說,那就是雪蓮。當時仁德太后還在,他老人家每年要用雪蓮入藥的。然后我們幾個兄弟就說大皇兄騙人,誰知道,大皇兄理直氣壯地道:‘雪蓮就是長在雪地里面的蓮花,現在是下雪天,這蓮花又開得好,不是雪蓮是什么?’我們說不過他,甚至還有幾位皇弟還覺得大皇兄說得很有道理。”

國師凌波子笑道:“看起來,萬歲與晉王千歲得感情很好。”

皇帝笑道:“是啊,大皇兄雖然喜歡捉弄我們,可是對我們這些兄弟們可真是沒有話說。在大皇兄的眼里,無論我們的母妃是誰,無論我們是否得寵,我們都是他的弟弟。如果大皇兄一直都好端端的,也就沒有后來的那些事情來。可惜了,大皇兄走得太早了。”

國師行了一禮,等皇帝走過去了,方才跟上。

他當然知道皇帝的心思。皇帝本人是不愿意和親的。也不愿意自己的女兒去受這份罪。可是他的身邊,有一群人高喊著要和親,鬧得最厲害的,居然是他的兒子們。最后,皇帝不得不在兒子跟女兒之間選擇了兒子。只是皇帝的心中終究是落下了心結。

國師在心中嘆息一聲。

道魁,這一次,你是真的躲不過去了啊。萬歲的性子。絕對不會讓你一直將他拒之門外的。

就在這個時候。皇帝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葡萄藤架子下面站著的兩個人,其中一個一身藍黑二色的袍子,頭上是藍色的水晶冠。長著跟國師一模一樣的臉,不是道魁又是哪個呢?

看見道魁的時候,皇帝先是一愣,繼而大喜。連忙快步上前,走到葡萄藤架子邊上的時候。皇帝這才放慢了腳步,微微打理了一下儀表,這才上前一步,道:“道魁。久見了。”

道魁轉過身來,唱了個道喏,道:“讓萬歲久等了。”

皇帝連連擺手:“不妨事不妨事。玉清山上風景迷人。讓人流連忘返。道魁又是達者,朕就是多來幾次又何妨?”

話是這樣說沒有錯。但是在場道每一個人都知道,這些都是客氣話罷了。萬乘之君到底萬乘之君。

皇帝在邊上的大石頭上坐下,又請道魁等人在下面的石鼓上坐了,這才道:“聽說近日道魁在打聽邊關之事?可是為了賈郡君?”

“是?”

皇帝笑道:“賈赦父子在安遠衛,雖然之前出了不少事故,不過現在都已經過去了。無論是賈監軍還是賈主簿都安好,還立了不少功勞呢。聽說這事兒還有道門都功勞?”

道魁道:“讓萬歲見笑了。彤云流這孩子擔心父親,翻遍了家里的書,這才在老國公的手札里面找到這個法子,又利用自己金衣道子候補的身份,給下面的弟子施壓,為自己的父親送去了一大堆東西。彤云流擅自插手國事,貧道已經責罰過他了。”

皇帝道:“道魁太過嚴格了。這孩子不過是擔心父親與哥哥,怎么能說是過錯呢?若是朕對兒女們有他的一半,朕就心滿意足了。”

道魁連忙道:“萬歲,諸位殿下都是人中龍鳳……”

皇帝擺擺手,道:“道魁,你不用為他們說話。朕還不知道他們心里在想些什么?不過是為了私利而已!算計來算計去,算計的還不是朕坐著的這把椅子?!當朕什么都不知道呢!長樂那孩子,就因為他是朕的表妹留下的唯一骨肉,他們就容不下他!若是朕的兒女們有賈郡君的一半,朕也不用這么發愁了。”

大太監王繼恩道:“那萬歲為何不加封賈郡君呢?”

皇帝道:“那丫頭可不會接受。他要的是父兄平安歸來,若是朕封了他,他絕對敢跟朕開這個口!”

說著皇帝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道魁,這個,想來你也聽說過吧?那丫頭跟朕做了一個交易。刁鉆的小丫頭,拿著高祖皇帝跟榮國公當年的約定跟朕賣好,不但將自己手里的燙手山芋脫手,還讓朕承他的情。更過分的是,朕還是心甘情愿的!甚至朕還為此覺得高興,認為如果還有這樣的算計,朕多多益善。不過,現在朕只有一個疑問。聽說那丫頭是道魁一手教導出來的,就不知道道魁能否為朕解惑?”

戲肉來了。

道魁嘆息了一聲,道:“萬歲其實是想問那本方略是出自何人之手吧?”

“正是。不知道道魁可否能為朕解惑?”

道魁實話實說。他很確定,就是他說了實話,也沒有人會相信的。

“實不相瞞。關于那本方略,乃是貧道根據某日與彤云流的對話補遺而成。至于彤云流如何想到這些,或者說他從哪里得知這些,貧道無可奉告。”

皇帝道:“當真?”

“當真。”

沉默彌漫開來,皇帝心中有氣,卻不得不忍下。就跟世人公認的那樣,大齊皇室沒有這個實力跟道門硬撼,而他這個皇帝也不可能拿道魁怎么樣。

皇帝遲疑了一下,方才道:“朕聽說賈家派了人去北面。那是一個很年幼的小女孩。”

道魁答道:“前往北方之人,乃是彤云流的大侄女。為此,彤云流將一身功力送給了那個孩子,自己不得不閉關。此事乃是世人皆知之事。”

世人皆知,可不等于事實的真相。

道門與人有約,所以道魁這么說。

知道道門與人有約,所以皇帝保持了沉默。

皇帝道:“道魁,那你可知道,那孩子離開安遠衛之后就不知所蹤?”

“哦?”

道魁終于抬起了頭,跟皇帝對視了。皇帝只覺得心中一沉,就是之前有多少打算,此刻竟然都出不了口。

花了一會兒工夫收斂心神,皇帝才道:“根據安遠衛得來的消息,據說是被動地防守并不能解決安遠衛的問題,所以他選擇了主動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