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天下為棋

046憐憫

如果是換了以前的薛寶釵,肯定會順著賈玖的話,數落薛蟠幾句,然后順便再跟賈玖掉兩滴眼淚、裝裝可憐讓賈玖拉拔他們薛家一把。這種事情薛寶釵在賈玖面前,做了不是一次兩次了。

那個時候,在世人的眼中王子騰還是皇帝的心腹,作為王子騰的外甥女,薛寶釵也馬馬虎虎算得上官家小姐。可是現在,王子騰出事了,薛家更是大不如前,薛寶釵就不能這么做了。他若是這么做了只會成為別人嘴巴里面的笑話,并不能給他和他的家族帶來任何幫助。

人越是在逆境之中,越應該揚起笑臉,也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從深淵里面爬出來,薛寶釵顯然深諳這一點。他不但要爬上去,還要爬到更高的位置,只有這樣才能讓那些看不起他、輕視過她的人趴在他的腳下向他磕頭求饒。而眼前這位顯然是能夠幫他達成目標的人之一。只不過,簡單的利益交換已經換取不了他想要的東西了。

薛寶釵很清楚,現在的薛家,如果沒有了他,絕對只能成為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無論是他的母親薛姨媽還是他的哥哥薛蟠都不可能把薛家撐起來。偏偏他的身份已經卑微至此,就是坐在這里已經是厚著臉皮,若是再用之前的方式跟賈玖往來,那么要支付的代價絕對比以前高得多得多。因為利益交換中,交換雙方實力較差的一方要支付的代價的多寡跟雙方的地位差距成正比關系。此其一。

其二,就是賈玖不計較薛家那些東西,愿意公平交換,外面還有一大群人,等著從薛家這條大魚身上啃下一塊肉來。跟賈玖進行利益交換,薛家沒有這個資格討價還價。更不可能克扣應該支付的代價。如果那樣做了,那么薛家就會失去所有的保護傘,成為別人的餌食。若是他薛寶釵跟賈玖做了交易并為此支付了大筆的代價。這樣的消息傳揚出去,哪怕只有第二個人知道。對于薛家來說也是非常不利的。因為那意味著,將會有更多的人家逼著薛家跟他們做交易,然后從薛家身上攝取更多的財富。這只會在薛家如今的狀況上雪上加霜,甚至會成為壓垮薛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抱著茗碗,薛寶釵端莊地坐在賈玖的面前,腦子飛快運轉。他在思考著跟賈玖的話題。

說薛蟠的壞話,以前可以,現在不行。這跟百萬富翁丟了一萬元錢一樣的道理。百萬富翁丟了一萬元錢。哦,沒有關系,他還有九十九萬,并且銀行的利息、股票上的收入、基金上的紅利,很快會給他帶來新的收益。用不了幾天他又是百萬富翁,甚至他的資產還會更多。對于百萬富翁來說丟了一萬元錢不過是他拿來炫耀的談資而已。

可是假如百萬富翁的實際資產,已經只剩下十萬的話,那么銀行會對他關上低息貸款的大門,他只能去找高利貸,還要預防擠兌事件的發生。面對債主的騷擾。一個不小心他就可能面對破產的困境。這個時候再發生丟失一萬元錢的事情的話,所有的人都會懷疑,繼續跟他保持經濟上的往來對自己的財產是否安全。因而跟他斷絕經濟上的關系,這個曾經的百萬富翁就會因此而破產。

如今的薛家就是那個實際資產只剩下十萬的百萬富翁,而薛蟠就是那個一萬元。以前的薛家經得起薛蟠敗家,現在的薛家已經經不起折騰了。

所以在現在這個時候,在別人面前抱怨薛蟠不懂事、不愛讀書、氣走先生這樣的事情只會降低薛家的評價,讓別人徹底遠離了薛家。現在,薛寶釵就是要說薛蟠,也只能說他經歷過事情之后開始懂事了,知道為家里分擔了。而不能跟以前那樣,在別人面前一個勁的說自己為了這個哥哥多少多少擔心諸如此類的話。

至于賈赦這邊。不是身上有官位(賈璉),就是身上有爵位(賈赦和賈玖、賈倩賈清)。再不就是身上有誥命(邢夫人)。一個一個身份都比薛寶釵高還不說,更是這里的主人,薛寶釵若是膽敢在字里話間吐出一個不字,那薛家就等著被趕出去吧!

薛寶釵就更加不可能說賈母的壞話了,一來賈母是這府里的太夫人,年紀也大了,作為晚輩又是客人,薛寶釵當然不可能不尊敬賈母。更何況,薛,加劑能夠。薛家能夠到賈家客居還是因為賈母拍板,就是薛寶釵她自己沒有被人欺負到頭上去,也是因為賈母對他保留了面子上的客氣,即便王家敗落了,賈母還把他薛寶釵當作了一般的親戚家的姑娘。因為這些原因,薛寶釵對賈母自始至終都懷著幾分感激之情。

至于賈政這邊,一來賈政是長輩二來賈政是賈母最心愛的兒子。賈政跟薛寶釵的父親是正經的連襟,因為這層關系,薛家才得以留在賈家。賈珠已經死了,李紈一面守著兒子一面管家,每天累得很,又有舊日的恩怨在里頭,在賈母跟前還有幾分笑模樣,轉身卻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李紈也知道,當初自己難產有相當程度是因為賈元春,可薛寶釵偏偏是薛蟠的妹妹,還是賈元春的表妹,難免有些遷怒。他的態度,薛寶釵當然知道,李紈不愿意理會他,他還懶得理會李紈呢。

下面的探春賈環兩個沒有什么能耐,薛寶釵對他們也只是面子情分,至于賈寶玉——說真的,賈寶玉還真不是薛寶釵心中的理想夫婿人選。

薛寶釵自己也知道薛家現在迫切的需要保護傘,但是,賈寶玉根本就不可能為他和他的家族提供保護,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都是如此。賈寶玉的父親賈政已經斯文掃地,母親王夫人是罪人,哥哥賈珠已經死去,侄兒又小,還不知道未來如何,弟弟賈環又是婢生子。賈寶玉自己呢,又不知道長進。

若是換了別人家里,只要對。家里的孩子教養上新一點的,哪怕是個女孩子。在六七歲到時候就已經開始學四書了,厲害一點的可能已經囫圇吞棗地把四書給學完了。可是賈寶玉呢?到現在他還在內在廝混。那些先生被他氣走的,也不是一個兩個,這一點就比得上薛寶釵那個不成器的哥哥薛蟠了。薛寶釵來了這幾年,他冷眼看著,賈寶玉竟然是正經書碰都不碰一下,每日里只知道跟小丫頭玩笑、給丫頭們伏低做小、淘弄胭脂。

這樣的賈寶玉,不但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薛寶釵看得上才怪。只不過因為賈寶玉是賈母心中的寶貝疙瘩,在人前人后,薛寶釵不得不給賈寶玉一些面子,可薛寶釵自己心里也是有桿秤的。

如果換了賈璉,也許薛寶釵會跟他好好培養以下感情,可是換了賈寶玉,薛寶釵也只有人前端莊,人后,便是恨不得跟賈寶玉保持距離。

薛寶釵這種理智型的女孩子。他可看不上賈寶玉。

哪怕是原著里也一樣。對于那個金玉良緣,經歷過剛開始的羞澀和虛榮之后,薛寶釵的心里也是抗拒的。他跟林黛玉不一樣。林黛玉是名節已經被賈寶玉毀了,只能接受賈寶玉,而薛寶釵則是從理智的角度覺得自己跟賈寶玉不適合。

只不過,在婚姻這種事情上,女孩子們是沒有自主權的。要不然怎么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

即便聰明如薛寶釵,剛強如薛寶釵,他也只能選擇默默接受。

可以說,原著里的薛寶釵也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他從理智的角度拒絕著賈寶玉。堅信賈寶玉不是自己心中理想的丈夫人選,可是他的內心依舊希望有個人能夠愛著他、寵著他。希望自己的婚姻之中還有那么一點溫情,而不是全然只有利益。所以,他又被賈寶玉的溫柔所吸引。

不過,那是臨近二十歲大關的薛寶釵的考量,現在的薛寶釵,他的心中就只有他的家族,他的心中也充滿了理智和取舍。

見賈玖說起寧國府的事情,薛寶釵立刻覺得,這是個好話題,當即便笑道:“子孫教養關系著家族的未來,這東府怎么能這樣不講究呢?”

賈玖嘆息道:“就是因為關系著家族的未來,東府的大伯父才會把事情交給珍大哥哥。可是珍大哥哥那個脾氣,他哪里是會沉得下心來做事情的人。為此,東府的大伯父也氣得不得了。只是大伯父的年紀也大了,到底沒有這么好的精神,加上那些小學生們也難管,六老太爺又是長輩,只能暫時擱置了。”

賈珍原來就是一個不成器的,打賈敬把事情都交給了他、避入道觀那天開始,他上面就沒了壓制的人,剛開始的時候還知道檢點些,到了后來竟然由著性子胡作非為。那個時候,賈敬因為外面的某些陰私事情,只能龜縮著,也不好管他,更是讓他覺得天大地大老子最大,成天里花天酒地、喝酒賭錢、聚眾。

賈珍的性子已經壞透了,現在賈敬根本就是懶得理他。賈敬已經把希望放在賈蓉身上了。

至于這家學的事情,一來是寧國府里現在沒有在家學讀書的人,二來,賈敬也知道,自己的兒子是個不中用的。若是家學里面出了個一品二品的大官,他們寧國府能不能保住這宗族嫡支的地位也難說。

族長這個位置,雖然是長房嫡子的權力,可是,也有一句話叫做有能者居之。

賈家的那筆爛賬,有眼睛的都看得見,若是他們有了實力,那么,掀翻原來的族長自己上位也沒有什么奇怪的。

正經的賈家的爺們要稱呼那些奴仆為爺爺,這可是京里的一大笑話,也是寧國府擺脫不了的罪名。

賈敬也在害怕吶。

這種事情,賈玖也好薛寶釵也好,都心知肚明,只是他們也不好多嘴。

他們終究是女孩子,對于寧國府來說,又都是外人。

賈玖不欲在這種事情上跟薛寶釵多做糾纏,立刻轉移了話題,道:“聽說姨媽上次昏倒了。要不要緊,可好些了?”

薛寶釵立刻答道:“讓二妹妹掛心了。我媽嘴上雖然不說,可是這心里著實掛念著二舅舅,偏生遇上了這樣的事兒。我媽也有些年紀了,哪里經受得起。在屋里躺了這些日子,昨兒個倒是能夠坐起來了。天生又記掛著舅舅,急著打發人去探望。怎奈我那舅舅已經帶著家眷回南面去了。就是現在派人去追,沒個十天半月的,也難追上。再者,如今已經是年關,就是有事也好歹要等過了燈節再說。”

賈玖道:“可不是這話。”

薛寶釵看了看賈玖的神色,微微壓低了聲音,道:“最近風聞林家也不大好了,不知道二妹妹有沒有聽說過?”

薛寶釵會這么問。也是因為他聽下面的婆子提起林家好像給賈家來了信件。他以為這一次林家也要跟王家一樣,要倒霉了,所以來向賈家求救來了。

自己倒霉,總巴不得有人比自己更倒霉,即便是薛寶釵這樣的人,也難免俗。

賈玖聽了,立刻嘆了一口氣,也低聲道:“說起來,這也是我們家對不起姑爹家里。當初如果不是我們家亂七八糟的,姑爹也不會受了牽連、被貶了官。父親每每提起這件事情。心情總是不好,老唉聲嘆氣的,說自己對不起四姑姑也對不起四姑爹。揚州巡鹽御史這個官哪里是這么好做的?誰不知道揚州知府河和鹽政上面的官。沒有一個做得久的。跟姑爹這樣一連任就是四五年的,已經是絕無僅有了。打開國至今,這鹽政上的官兒,能夠跟姑爹這樣能干又得上面信賴的,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就是從我祖父那一輩兒算起,這一個甲子一來,姑爹也算得是頭一份了。父親常常說,姑爹怕是從那個上位上下不來了。聽說那個位置最是熬人,也不知道姑爹還能夠撐多久。我想。這事兒姑爹大概心里也有數,故而才給父親來了信。早做準備。誰讓姑爹今年才得了兒子呢!”

就是林如海再有本事、再能干、再得上面的信賴,他的年紀在那里擺著。將近五十歲的人了,又在鹽政最兇險最熬人的位置上,只怕林如海自己也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

如果是女兒,他大不了給女兒找門親事也就算了,可他有兒子了,自然要早早地準備起來。

林如海會給賈赦寫信的理由,一點都不難猜。

這個天底下,沒有人能夠在揚州巡鹽御史這個位置上呆十幾年,就是林如海有這個本事,現實也不會允許,更不要說,林如海年紀也不小,他的結局也只有死在揚州巡鹽御史這個位置上。

林如海其實已經在為自己準備身后事了。

薛寶釵心中一動,道:“那豈不是說,林家姑娘不久之后也會進京了?”

賈玖道:“誰知道呢?這要看姑爹跟父親最后談得怎么樣了。”

“談得怎么樣?這么說……侯爺這是……”

賈玖答道:“沒錯,父親已經決定了,等過了清明,若是有時間,父親會親自去南面一趟。父親跟四姑姑的年紀相差有點大,年輕的時候可是跟先頭太太把四姑姑當女兒樣的,四姑姑就留下表妹這一點骨血,父親總是放心不下的。我倒是好奇,父親提起四姑姑從來沒有不好的話的,也想看看林家表妹長得什么模樣呢。”

薛寶釵心中一動,立刻知道,林家姐弟來賈家的事情怕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

他不知道這不過是賈玖根據劇情大嬸作出的判斷,還以為賈家跟林家有了什么協議,不過這不妨礙他作出一樣的判斷。

薛寶釵道:“若是老太太知道了,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賈玖搖搖頭,道:“老太太最在意的還是寶玉。姑爹雖然被貶了官,可是林家終究是四代列侯、書香門第、百年之家,有些事情我們這樣的人家不講究,可是在林家卻是家規上明文限令。寶玉又似乎胡鬧慣了的,將來還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情來呢!”

聽到賈玖這么一說,薛寶釵立即就反應過來。

賈寶玉最是離不得漂亮的姐姐妹妹的,他屋里的丫頭要顏色好的、要聰明伶俐的,年紀大了的、顏色褪了的婆子們,賈寶玉最是厭惡他們近身。別看賈寶玉跟史湘云很要好。每次自己去賈母那里給賈母請安,賈寶玉還不是一樣舍了史湘云,圍著自己團團轉。史湘云在賈家的日子比自己還少了,自己跟賈寶玉還是天天見的呢。究其原因,還不是因為自己比史湘云長得漂亮、顏色好?

若是這個林妹妹來了賈玖,只要他顏色足夠好,只怕賈寶玉非要天天黏上去不可。賈寶玉可不會在乎這些規矩禮儀的。自己還好些,賈母并不中意自己,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成為賈寶玉的妻子,可若是換了那位林妹妹,就怕賈母鐵了心的要把他跟賈寶玉湊成一對。跟賈寶玉這樣的性子、這樣的家世背景、這樣的教養,要想攀附上人家,也只有壞了人家的名節這一個辦法了。

薛寶釵可以想象的到這位林姑娘將來要面臨的困境。顯然這位林姑娘就是要來賈家,也要等他父親去世之后,喪事辦了,人也入土為安了,才會來賈家寄居。那個時候,他必須做的便是先為父親守三年的孝。聽說這位林姑娘跟探春一樣的年紀,三年孝滿,這位林姑娘也十三四歲了,該議親了。以賈寶玉的身份絕對是不可能配得上林家姑娘的。要想成就這門親事,也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造成既定事實。

薛寶釵幾乎可以看到。賈寶玉在賈母的縱容之下一次又一次地闖應該守孝的林家姑娘的屋子,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林家姑娘攆出來。那個時候,賈家的那些奴才們就會在上面的授意之下,說林家姑娘不識抬舉、刻薄小性兒,竟然對賈寶玉這個主人家的少爺這么不客氣,一次又一次地給賈寶玉臉色看。他們可不會提起林家應該是守孝的孝女身份,也不會提起什么男女大防,更不會說,賈寶玉有錯在先。他們也只會一次又一次地編排林家姑娘的不是。

可憐那位林家姑娘,在自己的親外祖母跟前還要委曲求全,受這種窩囊氣。

薛寶釵甚至可以看到,那個史湘云一定會想盡辦法擠兌這位林家姑娘。自己尚且不能不會成為她的威脅,這個史湘云一樣在背后給自己使了不知道多少的絆子。有了賈母的態度和縱容,只怕這個史湘云妥妥地認為是這位林家姑娘搶了他的愛哥哥。

薛寶釵都已經開始可憐這位即將來到的官家小姐了。

不過,薛寶釵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就多嘴多舌,他可沒有這個膽子破壞賈母的計劃。所以即便是知道了,他也會當做不知道。

薛寶釵問道:“那么侯爺可曾說過要把林家姑娘安置在哪里呢?”

賈玖笑道:“這事兒父親已經安排好了。等過了年,就把香雪山莊按照原來的樣兒修起來,再把東邊的閱微草堂和西邊的篁翠東風都整理出來,那片地方夠大、也清雅,足夠林妹妹姐弟幾個住了。無論林妹妹幾個是要守孝讀書還是祭祀先人,也有地方。”

薛寶釵一愣。

在別人家里祭祀先人可是禁忌,怎么這位郡君居然不忌諱?

倒是賈玖先反應過來,道:“哦,我倒是忘記了,林妹妹不是我們家的人。他們家在京里也有宅子,要祭祀先人也可以回去。橫豎都在京里,當天出去當天回來也不妨的。只不過,這每天早晚三炷香,也該有個地方,你說是不是?寶姐姐。”

薛寶釵哪里敢說什么,只能說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