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天下為棋

039湘云之怒

大概人不幸了,就會希望別人跟他一樣不幸。冰火中文這便是人的劣根性。在這一點上,史湘云跟一般的女孩子沒有什么不同。

紅樓夢里面每一個女孩子都有他的優點和缺點,史湘云也一樣。史湘云是個開朗的女孩子,但是,這并不等于說是湘云就沒有忌妒之心,至少,看到賈母和賈玖都這樣重視林黛玉,她的心里充滿了嫉妒。

在史湘云的眼里,賈母和賈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喜好不同,心情對待人、事、物的態度也不同,在個人審美和情趣方面兩個人更是完全不一樣。

在這些方面他們兩個人很少達成一致。

比方說賈母偏愛賈寶玉、事事都緊著賈寶玉,但是在賈玖的眼里,賈寶玉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史湘云明確地感覺到,賈玖不止一次對賈寶玉表現出敬而遠之、能聽不見就不見、甚至恨不得賈寶玉從來就不曾出現過的態度,而且這種態度強烈到了在賈母跟前都不加掩飾。

從衣著打扮上來說,賈母喜歡下面的小輩們打扮的富麗明艷,而賈玖在頭幾年里還會講究這些,這兩年卻是風格大變。史湘云看得出來,除非是必要,這位二姐姐在家里的時候,完全是怎么舒服怎么來的,根本就不會有事沒事就插上一頭的首飾,也不會有事沒事穿得一身大紅大紫的。哪怕他無論是往清雅里打扮還是往富貴里打扮,都是極好看的。就連賈母也說過。如今家里幾個女孩子,唯有這個孫女兒在這方面應了那句古詩,淡妝濃抹總相宜。

也不要說飲食起居。賈母喜歡屋子里富麗堂皇。擺設什么的更是從來都不少,飲食也極為講究,跟茄鲞這種費工時的菜肴,在賈母的菜單子上更是不知凡幾。而賈玖呢,他吃東西更偏向與食物本身的味道。同樣是茄子和雞肉,賈玖不會經常叫茄鲞,反而喜歡用新鮮的茄子炒新鮮的雞肉脯。茄鲞在賈玖這里,反而只是偶爾用來招待客人的菜肴。

這一點史湘云深有體會。賈母吃飯,在講究養生的同時。也講究菜肴價格的高昂和食材的稀有;至于賈玖,就連史湘云都知道,在賈玖院子的第四進,那里安置著許多木頭架子。木頭架子上放著許多種著新鮮菜蔬的木頭箱子。賈玖想吃哪樣,廚房里就現采哪樣。不但新鮮,更重要的是,省錢!

從這一點上來說,賈玖真的不像賈母的孫女兒,反而是他史湘云更像一點。

史湘云也沒有見過賈母不用商量與調和,就在某個人身上跟賈玖達成一致意見,哪怕這個人是賈母的兒子賈赦也一樣。

當初。賈赦遠赴邊關,賈玖天天在家里琢磨著要如何幫助父親。那個時候。賈母雖然沒有明著反對,可是私底下也不止一次嘀咕過,這種事情不是賈玖這樣的女孩子可以插手的。

可以說,林黛玉是第一個,讓賈母這么上心也讓賈玖這么上心的人了。

林如海還好好的呢,賈母就篤定林黛玉會來賈家,就開始操心起林黛玉來了賈家之后,他這個外祖母要如何照顧這個外孫女兒了。賈玖也一樣,林黛玉還在揚州,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動身,他就已經昭告天下,他跟賈赦商量好,要把林黛玉姐弟幾個安置在香雪山莊了。

在史湘云的印象中,沒有人同時得到過賈母和賈玖如此禮遇,更讓史湘云擔心的是賈母的態度。

當初第一次看見賈寶玉對薛寶釵極為親近的時候,史湘云的心中就非常不舒服。當他得知賈元春就賈寶玉的婚姻大事代表賈母找上薛家母女作出約定之后,更是讓他把薛寶釵當成了他這一生中最大的敵人。這種敵視,在史湘云弄清楚薛寶釵的身份地位之后,依舊沒有消退,甚至在薛寶釵明顯地表現出退讓的時候、在他得知這個婚約不過是口頭約定的時候,史湘云依舊不曾給過薛寶釵什么好臉色,直到有人告訴他里面各種內情,直到他確切地看到薛寶釵的身份跟賈寶玉不相配,直到他知道外面隱隱有人宣揚他是個容不得人的,他才收斂了些。

即便是現在,史湘云也會偶爾此刺薛寶釵幾下,而原因,也僅僅是因為習慣。

但是林黛玉是不同的。

至少薛寶釵從來沒有走進賈母和賈玖的心底,賈母對薛寶釵從來也只有面子情,薛寶釵之于賈母,至始至終也只是客人家的姑娘,定語還是扒著他們賈家的客人。至于賈玖,在過去幾年里,對薛寶釵的防備,至今還讓史湘云記憶猶新,而賈玖的態度,也只有這兩年才好一點。可若是非要說親近,那根本就沒有。

可林黛玉是不同的。史湘云看得出來,林黛玉還沒從揚州出發,賈母就開始每天念叨上一回,甚至賈寶玉在他身邊的時候也一樣,讓賈寶玉也對林黛玉好奇不已,每天必定陪著賈母念叨上兩回。

史湘云可以感覺得到,林黛玉一來,只怕也只有賈寶玉能夠跟他在賈母跟前對等,其他的人,怕是都要靠后了。

至于賈玖,一直以來,除了賈倩賈清姐妹倆,史湘云從來就沒見過他對其他人親近過。似乎打開始修煉道門劍術以來,他的感情也被封印了起來,除了父母家人,其他的人都不過爾爾。

在史湘云看來,如果不是賈赦賈璉和這個家需要他,只怕這個二姐姐就真的出家了。

所以史湘云嫉妒,他嫉妒林黛玉在賈母心中的地位,也嫉妒林黛玉在賈玖心中的地位。這種嫉妒,在他知道賈倩賈清姐妹倆對林黛玉也抱持著相當程度的好感,在他發現賈寶玉開始在他面前念叨著林黛玉的時候。徹底地轉變成了對林黛玉的忌恨。

史湘云覺得,他在賈母心中的地位、在賈寶玉心中的地位、在賈家的地位,都被林黛玉給搶走了。尤其是他再一次清楚地認識到。他史湘云沒有多少錢財、幾乎是個窮光蛋,而林黛玉則將帶著大筆的銀錢、帶著自己的親兄弟來賈家的時候,他對自己說,自己有這個資格恨林黛玉的。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下,史湘云反而不那么反感薛寶釵了,甚至薛寶釵親自為他送來了合香需要的材料與各種物件的時候。他甚至破天荒地給了薛寶釵一個真心誠意的笑臉。

“難為寶姐姐心細,還特地準備下了這些東西。我都不知道合香還需要這種石缽、膠泥小火爐和這些特質的刀具呢。唉呀!寶姐姐竟然連銀霜炭都準備好了。”

薛寶釵敏銳地感覺到了史湘云對他的態度不比以往,心中也不免一動。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不過是尋常的小物件罷了。只是想到云妹妹來這府里作客,身邊的東西想來是不湊手的。這些東西在我們家的鋪子上也不過是尋常物件,算不得什么。只是馬上就是春暖花開的時候了,這會兒要尋銀霜炭什么的。也怪費事兒的。橫豎我自己也要使喚。便讓下面多備了幾份。”

嘴上這么謙虛,臉上也不見得一直色,讓史湘云對薛寶釵的評價高了那么幾分。

更何況,此時此刻,史湘云的注意力在別的事情上,也沒有注意到薛寶釵的無意識的炫耀。

史湘云對著翠縷使了個眼色,這個丫頭立刻上前,攔住了鶯兒的手。道:“上回看見你那帕子上的花樣兒,我就覺得極好。正想跟你討呢。我們去那邊吧。”

鶯兒望向薛寶釵,見薛寶釵隱晦地跟自己使了個眼色,便道:“我也正想跟你請教絡子的事兒呢。”兩個手拉著手,并排走了出去。

翠縷出去的時候,還把屋里的其他人也帶走了。

等屋里就剩下了自己跟薛寶釵兩個人,史湘云方才拉著薛寶釵在窗下坐了,道:“寶姐姐,這話我在心里放了兩年了。聽說當初大姐姐在家的時候,就提過你跟愛哥哥的事兒。可有這么一回事情?”

薛寶釵一聽,立刻點了點頭:“的確有這么一回事情。”

史湘云答道:“可是為什么不去官府立婚書?”

薛寶釵道:“那時候寶玉自己也是多災多難的,母親怕我吃虧,所以……”

史湘云干脆利落地打斷了薛寶釵的話,道:“那你可知道,老太太有意把林姐姐跟愛哥哥湊一堆呢。”

這事兒,薛寶釵早就心里有數了。

他原來也不怎么中意賈寶玉,可是如今有人跟他來搶,這心里終究是不舒服的。

薛寶釵忍著心頭的不舒服,臉上尤帶著幾分猶豫幾分為難,道:“老太太應該不會做這樣的事兒吧?”

史湘云哼了一聲,道:“我在老太太跟前這么多年,老太太的心思,我也摸得到幾分。老太太對愛哥哥自然是沒得說的。愛哥哥是二老爺的次子,除非老太太把自己的私房都給了愛哥哥,否則,愛哥哥是得不到多少家業的。林姐姐家本來就家大業大,聽說當初這府里的四姑太太的嫁妝就不菲,再加上他是林家的嫡長女,林家少不得另外給他準備一份嫁妝。如此算來,林姐姐一人的嫁妝就比得上當初二老爺分家出去得到的財產了。我們這種人,哪比得上他這種名門千金。”

那話語里面的酸味兒,薛寶釵不用鼻子都能夠感覺得到。

作為一個商人,薛寶釵對金錢自然是敏銳的。他很清楚,若是他嫁得好,若是他能夠給家里帶來好處,薛姨媽自然不會在嫁妝上委屈了他,他的哥哥薛蟠也是極心疼他這個妹妹,自然會往厚里準備嫁妝。但是,各家有各家的規矩,即便是薛寶釵掌握著薛家的實際權力,即便薛姨媽跟薛蟠對薛寶釵是各種疼寵,薛家的規矩在哪里擺著,薛寶釵的嫁妝,頂天了也就十萬之數,跟賈敏齊平而已。

就是薛寶釵自己也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將來的婆家身份不會很高,給自己的聘禮也不會很多,而自己的嫁妝一般情況下也只有五萬而已。跟賈敏根本就不能比,更不要說跟林黛玉比了。

有這么豐厚的嫁妝,又有身份,雖然不能參加選秀也不能有指婚的體面,林黛玉在婚姻上也比他們有更多的選擇余地。

就是薛寶釵自己也承認,如果他是賈母,也會為自己最愛的孫子選擇林黛玉的。

這樣一想。薛寶釵便知道史湘云找他的目的了。史湘云對賈寶玉的心思,薛寶釵可是一清二楚的,如今林黛玉也要來了。薛寶釵的心里越發每意思了。

史湘云見薛寶釵不搭話,忍不住推了推薛寶釵,道:“寶姐姐,你倒是吱一聲兒啊!若是老太太悔婚。你可怎么辦呢?”

薛寶釵故作堅強地微微一笑。搖搖頭,道:“云妹妹,這種話你莫要再說了。一沒有婚書,二沒有下定,算什么婚約。姨媽如今在佛堂里面,二老爺又是個不管事兒的,寶玉的婚事全在老太太手里。更何況,這事兒原來是大姐姐與我們家談的。老太太若是搖頭說不知道有這回事情,我們又該如何呢?”

史湘云氣道:“寶姐姐。這樣的委屈你就忍得下?”

薛寶釵笑笑,道:“云妹妹,我也知道你是好心。怎奈我們家的門第低微,與妹妹尚且是云泥之別,更不要說林妹妹家了。所以,早兩年,我就放棄了。如今,我只有一個希望,那就是,把我們家撐下去。若是能夠再度弄到皇商的資格,那是再好不過的,若是不成,給我哥哥找個好媳婦,把事情交給我嫂子,也不枉我們家待我一場。”

不得不說,薛寶釵是個很會說話的人,他的表現也很有感染力,至少此時此刻,史湘云忘記了往日里他對薛寶釵的各種排斥,心中只剩下了對薛寶釵的同情。

史湘云道:“我原以為,寶姐姐有母親有哥哥,總比我這個無父無母、寄人籬下的來得好,卻原來寶姐姐也有這么多的委屈。甚至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也不得不受這種窩囊氣。”

薛寶釵連忙拉了拉史湘云,道:“妹妹低聲。”說著,又側過耳朵,細細地聽了一回,卻定窗外無人,周圍也只聽得到外間翠縷同鶯兒的交流聲,這才回過頭來,道:“云妹妹,我也知道你是好心,但是這種事情,我們女兒家是做不得主的。”神使鬼差間,又加了一句:“雖然說老太太滿心盤算著親上加親,可林妹妹自己說不定還不愿意呢。”

史湘云瞪大了眼睛,道:“怎么可能?愛哥哥那么好。”

薛寶釵答道:“之前想必妹妹也聽說了,林家不好,林大人如今卻是在托孤了。也就是說,林妹妹若是來了,身上必定是重孝,他還要照顧弟弟,哪里有這么多時間玩耍的?倒是寶兄弟,家里若是來了姐姐妹妹,他必定會想方設法地上前關心。林妹妹是客人,要如何將寶兄弟拒之門外,若是他這么做了,下面必定說他刻薄小性兒,竟然給寶兄弟臉色瞧。可若是他對寶兄弟以禮相待,寶兄弟又是個愛熱鬧的,只怕到時候就有人罵林妹妹沒規矩、重孝在身也不知道傷心了。”

史湘云聽了,點了點頭。

賈玖那里且不說,賈母院子里的那些丫頭婆子,上面的那八個還好,下面的二等三等的丫頭就不大好了。別的不說,連賈赦這個正經的爵爺他們都敢編排呢,更不要說父母雙亡、寄居賈家的林黛玉了。

只是,想到賈母的態度,想到賈玖的殷勤,在想到賈寶玉的反應,即便原來對林黛玉的處境還有幾分同情,在嫉妒心的作用之下,也剩不了多少了。

只聽史湘云道:“寶姐姐這話我不贊同。作為兒女,為父母守孝,那是規矩。他若是做得不好,那就是他的錯。接人待物乃是每個人應學的功課,他若是做得不好,那是他林家家教不行。這些別人若是有七分的錯兒,他自己也有三分的錯兒!怪得了誰!寶姐姐就是太心善了,盡為他開脫。”

薛寶釵倒是沒有想到史湘云反應這么激烈,還說出這么一段話來。

不過,他也不能說史湘云說錯了。

如果林黛玉身上發生了求全之毀,如果林黛玉為了盡力周全名聲反而壞了事兒,那的確是他們林家教養不到家的緣故,也怪不得別人。

薛寶釵也知道,此時此刻也不適合為林黛玉說話,那只會挑起史湘云更多的不滿。

他只得道:“不管怎么說,林妹妹也是老太太嫡嫡親的外孫女兒,是侯爺親自南下接了來的。光這份體面,在這府里也是頭一份兒。想來二妹妹也會為了林妹妹盡力周全。”

史湘云心頭余怒未消,聞言更是不開心,道:“寶姐姐你素來心地寬宏,即便是我與你生氣,你大多數時候也是不與我這個沒爹沒娘的孩子計較的。你也知道我的,雖然說有家,可是父母都不在了,親兄弟也沒有,只跟著叔叔嬸嬸過日子。就是家里有家業,我也不過是個平民丫頭。哪里比得上那位玲姐姐,即便沒有了父母,別人也為他安排好的路,更有兄弟姐妹扶持,還有大筆的家業。就連一貫愛偷懶不與我們玩耍的二姐姐,也對他如此重視。比起那位官宦小姐,我們算得了什么?”

薛寶釵喃喃地道:“云妹妹,你也是公侯府第的千金小姐呢!”

史湘云想起了翠縷跟自己說的事兒,越發難受了:“我算哪門子的公侯小姐?”

薛寶釵脫口而出:“云妹妹就是艱難,也只是這兩年艱難罷了,將來總是好的。”

史湘云奇道:“寶姐姐,你說什么呀?”

薛寶釵見史湘云不明白,只得與他細說:“云妹妹年紀還小,有些事兒,怕是不知道。雖然說令尊令堂已經走了,可是令堂的嫁妝應該還在,就跟這府里的姑太太的嫁妝將來一定是給林妹妹一樣,令堂的嫁妝自然是歸妹妹的。還有令尊,再怎么說,令尊也是史家兩位侯爺的嫡親哥哥,當初史家的族產祖業,也是經由令尊傳到現任的保齡侯手里的。再者,妹妹的祖父祖母必有私產私房,令尊作為嫡長子,自然是有份兒。而這些財產,自然也是妹妹的。妹妹如今看著艱苦些,可未來總是好的。”

史湘云原來還以為自己只有母親的嫁妝,卻沒有想到還有這么一筆家私,自然也來了興致。

“還有這個?我倒是沒有想過。”

薛寶釵點點頭,道:“嫡長子嫡長孫到底是不一樣的,不然,你以為二老爺為什么會這么嫉妒侯爺?即便是老太太這么精明能干的人,也一心認為二老爺受了委屈、吃了虧?!還不是因為嫡長繼承制。按照慣例,作為嫡長子,對父母的財產有有限繼承權。就拿老太太來說罷,若是沒有當初侯爺宣布放棄老太太的財產繼承權一事,等老太太百年之后,按照規矩,侯爺能夠拿走一半,作為長房嫡長孫,璉二哥哥跟二老爺一起分剩下的一半。這就是嫡長繼承制。也就是因為侯爺當初說了,自己不要老太太的嫁妝私房,作為侯爺的兒子,也不能違逆父親的決定,所以老太太才能夠把自己的東西留給二老爺。不然,就是;老太太有心,也只能私底下貼補一二。這可是國法。”

史湘云道:“還有這事兒?我倒是不知道了。寶姐姐,你素來博聞強記、學識廣博,你快與我講講,免得我將來在這上頭吃了虧。”

薛寶釵當然不會推辭。

他可是很清楚,討好了史湘云就等于間接討好了賈母的事實。若是能跟史湘云打好關系,賈母對他自然也會好些。

至于史湘云,卻是越聽越怒,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對自己的叔叔嬸嬸卻是越加不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