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天下為棋

135慧眼惜春

金釧兒很快就走了,留下探春一人在屋里坐著,愣愣地對著面前的筆筒和湖筆發呆。

探春知道,這是王夫人在逼他作出選擇。

王夫人要他在嫡母和親生母親之間作出選擇,也在父親和嫡母之間作出選擇。

若是原著里,探春根本就不用遲疑。

探春很清楚,自己的生母是個妾,而且還是丫頭出身的妾。即便趙姨娘很有手段,籠絡住了賈政,但是趙姨娘的身份注定了他的眼光和交際只能局限于賈政后院的一畝三分地。

如果自己的婚事被完全轉交給趙姨娘的話,以趙姨娘的眼光和能力,自己最后能夠嫁給后街上的窮親戚都算是好的。更有可能的是,趙姨娘會讓他娘家那些家生子們登堂入室,讓探春喊舅舅舅母。

想想那樣的日子,探春就覺得不寒而栗。

即便是知道自己不過是婢生女,探春也不愿意跟那些商販走卒、家奴仆從為伍。在探春的眼里,這些人都是賈家的奴才,而他是賈家的姑娘,他才不要跟這些人平起平坐。

至于賈政,探春很清楚,自己的這個父親有多靠不住,要不然,老太太在人后也不致于那么唉聲嘆氣了。

唯一的希望就只有自己的嫡母。

探春也知道,自己的嫡母已經被上面厭棄了。可是探春也知道,世人都清楚自己的嫡母是替自己的父親背了黑鍋。所以,雖然人們提起自己的嫡母的時候,很多人都是搖頭的,可實際上,也有不少人對自己的嫡母保持著相當的同情心。

這里面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自己那位堂姐。

更何況自己還有一個身為皇妃的嫡出姐姐。

如果是六年前的嫡母。探春當然不用遲疑,但是現在不同了。

嫡母如今也只是一介庶民,沒有誥命敕封,身上還背著污名,哪怕這個污名有一大半是因為自己的父親而來。可嫡母是庶民也是不爭的事實。

嫡母的身份,也就比自己的生母略高一點兒罷了,甚至高不到哪里去。

探春看得明白。世人對自己的父親的評價真的不高。看自己父親在后面住了這么久,也沒有人邀請父親出去赴宴就知道了。那邊的伯父的壞名聲是被人吹出來的,可自己的父親的壞名聲卻是實打實的。如果由自己的父親為自己張羅婚事。別人只怕一看到自己的父親就搖頭了,更不要說其他。也只有嫡母,人家看他有幾分可風之處,雖然有錯。卻也是情非得已,也許會聽聽說兩句。

不過。探春自己心里都很清楚,無論是父親還是嫡母,抑或是生母,都不可能給自己張羅出一個好前程。自己的前程。除了依靠年邁的祖母之外,就只能依靠自己的堂姐的善心了。

問題是,自己的祖母看著雖然硬朗。卻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而自己的堂姐。又是否愿意幫忙。

“我寧可自己是林姐姐。”探春咕噥道。

可巧,這話被剛剛從廚房回來的侍書聽了個正著:“姑娘說什么呢?什么寧可自己是林姑娘?”

探春不說話,指著面前的粉彩筆筒和湖筆道:“都收起來罷。”

侍書一愣。

湖筆且不說,也不算十分難得。倒是這粉彩筆筒,卻是王夫人屋里的擺件,侍書當然認得。

侍書也是聰明人,略略想了想,自然也明白了。

他連忙找了兩個盒子出來,將這兩樣東西都收了起來,正打算放到柜子里去,卻聽探春道:“罷了,那只粉彩筆筒還是擱桌子上罷。湖筆也拿出來使喚。”

侍書應了一聲,連忙又將這兩樣東西拿出來,依次方好,這才給探春上茶果。

探春心事重重,只顧著捧著茗碗發愣,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探春道:“小廚房那里有什么新聞?”

侍書答道:“還能有什么新聞?不過是二姑娘把自己的牛份例分給了四姑娘罷了。翠墨不懂規矩,跟下面的婆子吵了起來,還是二姑娘屋里的晴雯過來才擺平了。”

如今的翠墨也不是原著里大觀園里面的翠墨。原著里面的翠墨,在薛寶釵來了賈家之后,跟著探春在王夫人的榮禧堂后面的抱廈里面住了幾年,經歷了不少事情,這才搬進了大觀園,自然成熟許多。

現在的翠墨,是直接從賈母的院子里面一下子搬到了后花園里面。

在賈母的院子里面的時候,即便是要討好下面的廚娘,那也是因為賈母院子里面的廚娘都是伺候賈母的老人,連探春都要敬著,更不要說翠墨一個丫頭了。原著里,連賈璉王熙鳳夫婦都要討好鴛鴦,更不要說探春是個庶女,而那幾個老人,卻是賈母吃慣了他們做的菜,在賈家很有體面的廚房上人。

在翠墨看來,賈母院子里的那些人,他當然要敬著,可是這后花園的小廚房里面的廚娘,卻是伺候他們姑娘的,他當然可以訓斥。

怎奈他才找到漏洞,打算好好抖抖威風,就被人打了臉。

翠墨的心中可著實不平靜呢。

探春道:“罷了。如今我們是寄居在大老爺府里,也該謹言慎行才是。翠墨也太不穩重了。”

可巧,翠墨正好掀簾子進來,聽說了這話,立刻道:“姑娘還說呢。二姑娘屋里、浣紗館,還有香雪山莊都有牛份例。浣紗館的兩位姑娘吃不完,干脆拿來洗臉洗澡,就是下面的丫頭也有拿來送人情的。偏偏我們沒有。今兒個我看到廚房里有,想給姑娘端來,卻被那些婆子給攔住了,那些婆子們不給不說,還說了許多不三不四的話……”

這件事情,侍書心中也有氣,所以他直到翠墨說到這里才出口阻攔:“你胡說些什么呢!那碗冰酪原來就是二姑娘嘴里省下來給四姑娘的。不過是怕四姑娘一下子吃太多,吃壞了肚子,這才把多的放到廚房里。哪里有那么多的事情。”

翠墨答道:“難道我不該說么?四姑娘有,聽說邢姑娘也得了,就連云姑娘那里,只怕也有。就我們姑娘,連個影兒都沒看見!我才不是什么小心眼兒。計較那一點子東西呢。我只是氣二姑娘沒有把姑娘放在眼里。”

探春聽了。心中也升起一股子委屈。

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是身份,而身份這種東西。靠的就是投胎的本事。即便后天有多少手段,投胎的本事不好也是枉然。

就跟他們堂姐妹兩個人一樣。兩個人都是庶女,也都頗有心機,也都十分會為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打算。甚至兩個人都很有手段。從這一點來說,探春自認。自己跟賈玖沒有多少區別,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不如他堂姐的地方,就在于,他投胎的本事不夠好。

他的堂姐雖然也是庶女。比不上嫡女,可是會選投胎的肚子。即便是庶出,可是對方的生母是正經的良妾。走了正規的官府文書的。即便是抬了身份,也不怕官府細察。

自己雖然也是庶出。卻是婢生女,而自己的父親根本就沒有納妾的資格,甚至自己的嫡母不點頭,他就是一個婢生女,說不定連族譜都上不了,更不可能高嫁,只能給別人做妾,或者是給家里換一筆聘禮。

探春很清楚,如果沒有奇跡,自己的命運也就這樣了。

其他人家的婢生女,如果父親有正經的妾,還可以掛在正經妾的名下,可以嫁給中人之家的次子或者是官宦之家的庶子做正妻。他的父親連擁有妾的資格都沒有,嫡母又是那個模樣,自己除了給人做妾,竟然是一輩子都沒有可能嫁入高門的機會。

跟薛姨媽那樣,嫁給商戶,竟然是他最好的選擇了。

探春的心里發苦。

他知道,像賈家這樣的人家最是忌諱換親。薛家既然有意把薛寶釵嫁給賈寶玉,那么,他就不可能有機會嫁給薛蟠和薛蝌兩兄弟中的任何一個。

想到自己連薛家這樣的人家都進不去,心高氣傲的探春如何接受得了?

可饒是如此,探春也只能在心里琢磨,不能宣之于口,甚至還要在丫頭們面前粉飾太平。

探春勾了勾嘴角,作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你呀,這有什么好爭的?那牛本來就不容易得,舊年寶玉屋里還為了那一盅糖蒸酥酪鬧了一場呢。為如今才搬了進來,也跟著鬧?丟不丟人啊。”

“可是……”

探春止住了翠墨接下來的話,道:“你要跟香雪山莊比,你怎么沒聽說,林姐姐是帶著九百萬兩銀子的家財來了這府里的?不要說那一點子牛份例了,就是林姐姐天天拿牛泡澡,也沒人說得出話來。人家花的是自己的銀錢,這能一樣么?”

翠墨聽了,只能垂下頭去,良久才說了一句:“真是同人不同命。”

探春心里也是長嘆了一口氣。

侍書沉默了一會兒,道:“姑娘哪里比得上林姑娘?林姑娘有老太太照拂著,有二姑娘照拂著,有這府里的老爺照拂著,我們算什么?”

卻聽外面有人接口道:“老太太如何照拂林姐姐了?”

探春連忙站了起來,卻看見惜春在丫頭嬤嬤婆子們的環伺下,一步一晃地進來了。因為年紀還小,又好強,這一路走來都堅持不要人抱,以致于不習慣走路的雙腿發軟,走起路來,竟然搖搖晃晃的。

探春連忙出來迎接,姐妹兩個互相廝見過,這才在臨窗大炕上分賓主坐了。另有小丫頭上茶來。

探春道:“四妹妹怎么來了?這段路可不好走,四妹妹怎么不讓嬤嬤抱著?”

惜春扁了扁嘴,道:“我才不要人抱呢。二姐姐說,小時候多走多跑,腿腳才會好。我現在走路一直不穩當,就是因為嬤嬤們抱得太多了。我想也是。再者,我跟三姐姐都在這后花園里住著,從留園到三姐姐這里,都是青石板路,平整得很,也容易走。我想著,今日無事,順便來看看三姐姐。”

探春一愣。

綴錦樓在后花園的西南角,十丈軟紅和聞鶯閣都在別的方向。惜春說是順路,又如何順路?

這樣一想,嘴硬心軟的惜春倒是生出來幾分可。

想明白來這點,探春的心情也好來許多。

他也不說破,只給惜春讓茶,又請吃點心。

惜春看了看,臉上猶自憤憤的翠墨和神情有些不自在的侍書,轉頭對探春道:“三姐姐,你屋里方才鬧什么呢?竟然扯上了林姐姐?”

探春指著侍書和翠墨道:“不過是這兩丫頭,說林姐姐打來了我們家,就與眾姐妹不同。不但老太太護著,二姐姐也護著。……”

惜春一副小大人模樣地放下了手里的茗碗,道:“若說二姐姐,二姐姐對眾姐妹都十分看重,也十分護。林姐姐又是林大人托付給這府里的老爺的,二姐姐就是仔細些,也是正常的。至于老太太,我可沒有看到老太太對林姐姐有多少照顧。”

探春嚇了一跳:“四妹妹,你怎么能這么說老太太?林姐姐是老太太嫡嫡親的外孫女兒,老太太如何不照顧他?”

惜春道:“禮記,三姐姐沒有讀過么?上面明明白白地寫了,父喪,兒女守孝三年。林姐姐沒了父親,自然有三年重孝,可是老太太是如何安排的?如果不是二姐姐攔下了,只怕林姐姐就要跟寶玉同處一室了,又哪里能夠守孝?那個時候,林姐姐不但閨譽都沒了,還要背上不孝的名聲。這也是待他極好的?讓你吃好穿好,卻不把你當人看,讓你處在風口浪尖之上,被人評頭論足,從頭數落到腳,這也是待你極好?我原以為三姐姐是個明白人,原來也不過如此。”

惜春立刻跳下了炕,也不顧探春的阻攔,蹭蹭蹭地跑了。

探春阻攔不及,只能愣愣地看著惜春跑遠了。

探春怎么也想不到,在惜春的眼里,他是這樣看待賈母對林黛玉的態度的。

可是探春也不能說惜春說錯了。

相反,惜春說的的的確確是大實話。

賈母對林黛玉,不過是嘴上好看,卻是連面子都沒有給。

就連探春自己也不能說賈母對林黛玉極好。他甚至可以看得出來,如果林黛玉住進了賈母的院子,那么下面的丫頭婆子們看賈母并不尊重這個外孫女兒,甚至都不讓他守孝,只怕這編排的話語從此就少不了。

連襲人這樣的丫頭要給亡母守孝,賈母還點了頭呢。作為小姐,林黛玉甚至不能為父親守孝,只怕在賈家的那些丫頭婆子眼里,林黛玉是連襲人這樣的外頭買來的丫頭都比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