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第五百二十一章終究還是要看圣心第五百二十一章終究還是要看圣心←→:
寧國府,外書房
一張黑漆梨花木制的椅子上,韓琿一身士子長衫,端著茶盅,低頭品茗,忽而聽到腳步聲,抬眸看去,起得身來,喚道:“子鈺。”
賈珩舉步進得書房,笑了笑道:“子升,有段時日未見了,最近在忙什么?”
韓琿笑道:“備考明年春闈,老爺子下了禁足令,只能在家閉門讀書,這要不是你一封帖子,我還真沒法過來。”
來之前,自家父親就叮囑過,看看賈子鈺喚自己來是為著什么。
賈珩招呼著韓琿重新落座,說道:“以子升兄的才情,明年大比之年,金榜題名,蟾宮折桂,應無差池了。”
“可不敢這般說,天下能人異士如過江之鯽,說來慚愧,我上一科都沒中著。”韓琿說著,自嘲一笑道:“明年春闈一戰,如再名落孫山,只怕父親都不認我這個資質愚鈍的兒子了。”
韓癀祖籍杭州,累世名宦,幾代人讀書都厲害。
賈珩笑了笑,說道:“貴府詩書傳家,聽說伯父二十就中了進士吧?許是伯父以己度人,也未可知。”
這話自是開玩笑。
“可不是,父親還以為人人都是他,精擅八股制藝,其實,如果不是為了出仕,我也沒什么心思學這個。”韓琿也笑著說道。
隨著賈珩日益權重,二人關系也有幾分微妙,如今在一塊兒開玩笑,反而多了幾分親近之意。
兩人寒暄而罷,外間仆人奉上香茗,轉而議起朝局。
韓琿道:“如今恭陵的案子了結下來,京中人心也就安定了一些,說來也是子鈺執掌錦衣府,操刀此案,不然按著早年,有的沒的,都要牽涉案中,還不知多少無辜之人都要牽連案中。”
大獄一起,羅織多少人,往往都是錦衣府說了算,如果心壞一些的錦衣指揮使,甚至趁機斂財,為非作歹。
賈珩面色微肅,道:“我只是秉公處置而已,如是羅織罪名,誅連戮絕,既壞朝堂法度不說,也大傷天和,況如今朝堂諸臣求穩而進,意欲振作,縱然整肅吏治,也當有真憑實據才是,否則冤獄大起,人心不服,于社稷是禍非福。”
韓琿聽著少年慷慨而言,心頭也有幾分感慨,贊道:“子鈺雖為武勛,然名臣之相已現。”
如是那種錦衣指揮使,當真是壞事做絕,然而不得善終。
這就是他父親先前所言,這般少年沒有被權欲迷了眼,否則廣樹政敵,將來想要善終也不容易。
賈珩搖了搖頭,說道:“也是圣上寬宏賢明,不因怒而妄操刑戮。”
“不過這工部和戶部,最近也有些不像話,什么都敢動手腳,還有忠順王府,更是膽大包天,如今天譴有應,也是大快人心。”韓琿點了點頭說著,觀察著賈珩的臉色,見其面色不改,目光沉靜,暗道,不愧是與聞樞密的軍機大臣,城府之深完全不似少年郎。
想了想,再次試探道:“如今工部缺額吏員,父親還為此事焦頭爛額,一下子大半個工部都陷得此案,還有京察大計,這幾天與都察院沒少爭執,如今部院之爭已現。”
賈珩聞言,心頭微動,暗道,左都御史許廬,與吏部果然因為京察一事起了爭執。
賈珩點了點頭,道:“韓閣老掄選干吏,為國家舉賢,許總憲剛直不阿,兩位都無私心,縱是相爭,也為公事。”
京察大計,部院相爭再是正常不過。
韓琿點了點頭,沒有糾結此事,而是開口說道:“子鈺岳丈,現在是在工部吧?我方才聽潭府下人所言,說子鈺岳丈今個兒過來了?”
暗道,莫非是讓他父親廷推秦業?
此念一起,心頭微動,一下子明白過來。
是了,否則也不會下著拜帖給自己,神神秘秘的樣子,如今半個神京城都在為之奔走。
不知多少官員對工部兩位堂官兒出缺,心心念念。
只是父親心頭應有屬意人選了。
賈珩道:“岳丈他老人家,在工部為官幾十年了,只是為官耿介,不容于潘盧之流,為此沉淪下吏多年,以致如今年過花甲,仍為一司郎中。”
“也是勞苦功高了,如今工部出缺兒,正得其時。”韓琿低聲說著。
賈珩沉吟片刻,道:“這個還是要看朝廷和朝臣的意思,不過,西府二老爺在工部任員外郎,一晃也有十幾年了,秩滿幾任,不得升遷,我也覺得很奇怪。”
賈政不得遷升的原因,他一點都不奇怪,恩官出身,又沒有太多能為手段,談不上簡在帝心,可不就是在工部混日子?
韓琿聞言,心頭微訝,面上神色不顯,問道:“子鈺說的可是西府的政老爺?”
沉吟片刻,道:“政老爺原為五品員外郎,如今工部正缺人手,就此升為一司郎中,或是外放按察僉事,應不是難事吧?”
這等事,似乎也沒有尋他父親的必要了,因為按著正常秩滿得遷的流程,最終也能如愿升任一司郎中。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如是外任,倒是不難,只是榮國太夫人現有政老爺一子在側,尚要侍奉高堂,不好謀求外放。”
言及此處,沉吟片刻,道:“我想著,通政司右通政空懸其位半年有余,政老爺原在工部任職,只在一部任事,也有違朝廷選人轉調磨勘周延之意吧?”
這時候,就不用藏著掖著了。
直到此刻,韓琿目光深凝,霍然明白過來眼前少年的意思。
原來是為著賈政調任通政司右通政而奔走。
通政司右通政,這的確是好位置,從四品,而且相比于六部衙門,不起眼,這一下子就升了兩級。
因為在京京官,一旦升入五品郎中,就已到了底,不是在寺監轉任,就是外放或為知府,或為藩司參議、參政,后者較為常見,也算是正常遷轉。
事實上,據后世統計,有明一代,郎中轉為布政司參議(383例),按察副使(309例),布政司參政(304例),按察僉事(158例),知府(147例),六部侍郎(53例),布政使(37例),太常少卿(52例),通政司通政(24例),其他不再列舉。
這些既有升一級,又有升兩級,還有升三級的。
如秦業這樣在工部一司郎中任上扎根十幾年,動彈不得,反而是不正常現象。
而賈政員外郎的遷轉,則多是外任按察僉事(310例),布政司參議(129例),郎中(47例),按察副使(34例),布政司參政(30例),光祿少卿(5例),其他官(69例)。
這里面同樣有的升一級,也有升兩級,三級,雖然少,也不是沒有。
以員外郎升通政司通政,似有一定程度的超擢之嫌,不過鑒于工部如今被一掃而空的特殊情況,以及賈政在工部十幾年的“釘子戶”精神,秩滿幾任都不得遷轉的官吏,升兩級為通政司右通政,雖是超擢,但也在情理之中。
話又說回來,如果是走正常遷轉程序,賈珩也沒有必要尋韓癀活動,承其人情。
韓琿點了點頭,道:“此事,子鈺放心,我會和父親敘說。”
賈珩鄭重道:“那就有勞子升兄了。”
賈政的升官兒還好,有韓癀這樣一位吏部天官極力舉薦,再加上賈政先前在工部的清廉作風,調至右通政也算水到渠成。
而后兩人說了一會兒話,韓琿也不多作盤桓,向賈珩出言告辭,去稟告其父韓癀去了。
說來,這還是賈珩第一次向韓癀打招呼。
韓宅,書房
正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道道金色余暉,透過雕花軒窗落在書房之中,將布置的精致、典雅的書房映照的明亮通透。
韓癀與顏宏隔著一方漆木茶幾相對而坐,其上放著棋坪,二人分明在手談,同時也是在等候其子韓琿從寧國府返回。
賈珩所下拜帖,其上措辭雖然隱晦,但韓癀這等人精,聞弦歌而知雅意,瞬間就明了其意。
如今,工部吏員缺額,榮國府賈政以及賈珩岳丈秦業皆在工部任職,這下子就要遷轉調用,武將不好插手文官之事,只能尋文官從中運作。
“兄長,這賈子鈺莫非也盯著兩位部堂的缺兒?”顏宏捏著一顆白色棋子,放在棋坪上,眉頭緊皺,問道。
由不得顏宏不泛嘀咕,現在正值工部出缺兒,大家都在活動。
“難說。”韓癀一身士子長袍,面容儒雅,頜下蓄著短須,端起一旁小幾上的蓋碗茶盅,低頭抿了口,徐徐道:“其岳丈秦業以及榮國府的賈存周,皆在工部任事,又是這次恭陵貪腐案中獨善其身,先前更受潘、盧二人打壓,都察院還為此派人核實,如今冤枉人的考語還在考功司放著,賈存周經此事,升任一司郎中倒是水到渠成,至于秦業,原為郎中,也不無機會。”
“那秦業不是科甲出身,年老也是確有其事,如何謀得部堂重臣?”顏宏放下棋子,皺眉說道。
韓癀道:“今上用人,不拘一格,如今工部四司郎中,僅秦業清廉自許,也該擢升兩級,遷為外省參政或者布政使,以示選人用人公允,只是秦業畢竟年歲稍大,未必成行,轉為本部侍郎,頂個三五年致仕,也不是沒有可能。”
大漢會典載,官員年七十應當致仕。
秦業五旬往上得了秦鐘,此刻秦鐘十一,秦業也不過六十四五歲左右。
顏宏沉吟了下,說道:“那這般一來,這賈子鈺其意就昭然若揭了,如是讓兄長幫著廷推其岳丈為工部堂官,兄長當如何處之?難道還應允他不成?”
浙黨也有自己的人要舉薦。
韓癀面色凝重,道:“此事,我也在思量,如今推我們的人上去,會不會有些私心過重了?”
顏宏面色微變,道:“兄長為何會這般想?工部為潘盧二人搞的烏煙瘴氣,如是我們的人執掌工部,豈會有此亂局?”
說著,忽而心頭一驚,問道:“兄長不會要舉薦秦業吧?這人情賣給賈子鈺,也太大了一些?”
如是浙黨黨魁,吏部天官舉薦,兩位侍郎必定拿其一。
韓癀卻沒有回答,而是沉吟片刻,問道:“你說圣上留下趙云崧在工部做什么?”
顏宏思量了下,道:“如賈子鈺所言,趙翼并未涉案,況且恭陵一案,大獄再起,腥風血雨,人心惶惶,圣上此舉許是安撫朝中官員。”
“安撫人心,此其一也。”韓癀臥蠶眉下,目中湛光流轉,似有睿智之芒疊爍,道:“只怕圣上也在平衡朝局,不想使兩黨再起紛爭,耽誤大政。”
如是趙翼一去,工部沒了兩位堂官,就不能再學禮部空置,那時候兩黨爭奪一位尚書,勢必會掀起更大的政潮。
顏宏壓下心頭的驚異,目光灼灼,問道:“兄長的意思是?”
“這次廷推,我在想,要不要不參與?”韓癀搖了搖頭,目光幽幽道。
顏宏聞言,手中棋子倏然落在棋盤上,發出“噠”的一聲,引得韓癀皺眉。
顏宏平復了下心緒,低聲道:“兄長是吏部天官,主持人事,不管如何,天子定會問著兄長意見,兄長怎么會有如此想法?”
“我的意思是,這次廷推,應系出一片公心,當選賢任能,為避嫌之意,規避我浙人。”韓癀凝了凝眉,低聲道。
說著,伸手歸攏了下棋子。
“兄長,這……”顏宏遲疑了下,改換了個說辭,勸道:“可齊黨不會罷手,再說永昌兄對此千載難逢之機盼望了許久,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況且如此因噎廢食,只怕人心浮動,于大局不利。”
郭永昌為太常寺卿,也是浙黨中人,這一次就要謀遷轉為工部侍郎,算是浙黨舉薦的人選。
韓癀默然了一會兒,感慨道:“是啊。”
這就是身為一方派系之主的無奈,手下的人想要往上走,阻攔也不是事。
但按著韓癀揣摩上意,隱隱覺得在自己為首輔之前,都不好將手插到工部。
而且如為首輔,第一件事,就是自請卸任吏部。
其實,當初韓癀以閣員兼領吏部尚書,就是天子安撫東南浙人的手段,后來進位內閣次輔,更是吊在浙人眼前的一根胡蘿卜。
“兄長,總要試試才是,再說工部缺額兩人,再不濟也能如內閣故事。”顏宏又勸了一句后。
他覺得自家兄長自從浙人再入一位閣臣后,就有些進取不足。
韓癀端起茶盅抿了一口,頓了下,道:“那就試試罷,只怕圣意不在我等。”
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如果這次不出手,底下人都要疑慮,如果失敗了,那就是大勢如此,反而不會怨懟于他。
而人心一散,隊伍就不好帶了,哪怕明知不可為,仍要試試看。
就在這時,外間仆人高聲喊道:“老爺,公子回來了。”
韓癀放下手中的茶盅,喚道:“讓他進來。”
不多一會兒,韓琿長身而入得書房,恭敬朝韓癀與顏宏行了一禮道:“父親大人,姑父。”
韓癀點了點頭,目光示意韓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賈子鈺怎么說?”韓癀問道。
韓琿將事情經過簡單敘說一遍,道:“賈子鈺的意思是,榮國府的賈存周可以調至通政司右通政。”
“賈政?”韓癀眉頭皺了皺,心頭涌起猜測。
顏宏笑了笑,道:“通政司右通政,還真是好眼力,從四品。”
“賈存周在工部多年碌碌無為,并無實績,好在安分守己,如去通政司,倒也合適,不會出得紕漏。”韓癀思量片刻,點頭說道。
其為吏部尚書,自然對賈政的品行、能為有所了解。
顏宏皺了皺眉,問道:“兄長打算幫他?”
“人家好不容易張一次嘴。”韓癀沉吟片刻,目光幽遠,低聲說道:“而且,倒楊之事,還真離不了他。”
浙黨與齊黨相爭多年,他反而不好赤膊上陣,先前就是賈珩這位少年勛貴打開局面,如今這樣一位軍機不滿楊國昌,無疑更能顯得齊黨的不直。
“等明天,著考功司議一議。”韓癀忽而開口道。
顏宏喃喃道:“看來這賈子鈺,并未想著讓秦業補缺兒,也是,畢竟年歲大了。”
他原本以為是沖著工部侍郎之職而來,現在發現并不是。
韓癀道:“也不一定,許是尋了旁人。”
顏宏思量了下,皺了皺眉,道:“兄長,為自家親眷謀官,他就不怕圣上……”
“這又沒什么,舉賢不避親,秦業年過花甲,還能再當幾年官兒?再說,他執掌京中重兵,卻無欲無求,反而使人心頭疑慮。”韓癀目光深深,低聲說道。
真的不爭,才讓人懷疑所圖甚大。
顏宏心頭不由生出一股嫉妒,語氣復雜道:“兄長這般一說,如果有人廷推,還真有可能讓秦業得任部堂?”
“不好說,終究還是要看圣心。”韓癀嘆了一口氣,低聲道。
不遠處,坐著的韓琿聽自家父親所言,面色變幻,心頭思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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