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挽天傾

第五百三十二章 河南之亂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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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神京為皇陵貪腐一案,興起大獄之時——

河南行省,汝寧府,羅山縣

縣城城郭外,崇平十五年二月的春風,吹拂著一望無際的豫南平原,在一壟壟田地上,大片原本應該綠油油的麥苗,卻見焦黃枯萎之色,而地面更是現出條條龜裂之狀。

衣衫破舊、身形佝僂的農夫,往來于田壟高塹與河案之間,肩頭以竹扁擔挑著木桶,從已干涸至膝的河水中挑著水,折返回田地,彎腰澆著。

河南行省在去歲冬,天公不作美,并未下著大雪,而入了春后,只見朔風如刀,卻未見滴雨降下。

汝寧府,羅山縣官衙,兩座跨院連同正廳,人頭攢動,一個個穿著大漢號衣、身披鎧甲的軍將,圍桌而坐,高階將校身旁還有衣衫艷麗、花枝招展的女子陪酒。

陣陣推杯換盞以及吆五喝六之聲,隔著青檐朱墻,向著羅山縣衙外的街道飄去,夕陽下的農人,推起的獨輪車帶起灰塵飛揚,聽到縣衙內的聲音,好奇地看了一眼,厭惡而恐懼地繞道而行。

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汝寧府知府錢玉山,其人四十出頭,身材矮胖,面皮白凈,著青色官袍,這位汝寧的父母官兒,也是科甲出身。

這會兒,錢玉山正舉著一個酒碗,招待著河南都司的相關將校,計有河南都指揮使譚鵬,同時請得汝寧府最大青樓星月坊的女子作陪,更是讓官衙氣氛推至陣陣高潮。

原來,自去歲盤踞在雞公山的匪寇——高黑塔、麻六兩部領寨中匪寇,率眾攻破羅山縣,殺死官差,開倉放糧,汝寧府呈報河南都指揮使司,而后河南巡撫周德禎與河南都指揮使譚鵬,聯名具題的奏章,經六百里加急遞送,向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奏報。

而后,在正月時,五軍都督府揀派了以一等伯牛繼宗為首的將校五人,前往河南府督促剿寇事宜。

汝寧府錢玉山此刻正是親自招待著,至于原羅山縣知縣,早就被雞公山的匪寇砍了腦袋,因為朝廷正在自上而下的京察大計,還未著人接任。

河南都司的都指揮使譚鵬四十出頭,身形稍瘦,面皮白凈,此刻頭戴山字無翼冠,其人端著一個黑瓷白底酒碗,朝著身旁的牛繼宗連連敬著酒。

“牛將軍為名門之后,如今領兵鎮撫河南,督剿賊寇,我等汝寧父老,如久旱逢甘霖啊。”汝寧知府錢玉山,笑著舉起酒盅,恭維著牛繼宗。

牛繼宗此刻穿著伯爵所賜的斗牛服,相比昔日在京中的落魄模樣,此刻在州縣地方意氣風發,粗獷面容上帶著笑意。

只是懷里摟著兩個打扮花枝招展的女子,多少有些破壞剛毅、致果的畫風,其人一手舉著酒碗,另外一只大手也不老實,引來懷中女子的調笑。

牛繼宗哈哈大笑道:“錢知府客氣了,說來本將軍早年也曾來汝寧府,那時候還是領兵協助湖廣都司剿捕洞庭湖的水寇,一晃也有十來年了。”

說著,拿起酒碗一飲而盡,胡須上都沾著酒水。

錢玉山笑道:“牛將軍豪爽!”

一旁的女子也知情識趣,連忙拿著手帕,笑意盈盈道:“將軍喝的這般猛做什么?”

牛繼宗笑道:“俺老牛不僅喝酒猛,別的也猛,你想不想知道?”

周圍一眾將校都是大笑起來。

錢玉山笑道:“那牛將軍如今,也算是故地重游了。”

譚鵬笑道:“錢知府有所不知,牛將軍當年在西北領六千兵馬,深入青塘,威震敵酋,這雞公山區區賊寇,自是不在話下!”

不遠處坐著的河南都指揮使同知彭國麟,也笑道:“在下可是聽著鎮國公當年的英雄事跡長大的,如今牛將軍武風鷹烈,大有先祖遺風,真是名門之后,非同凡響。”

這是恭維著牛繼宗的祖先,一等鎮國公牛清。

牛繼宗不由更為得意,擺了擺手,笑道:“我輩武人安身立命,不恩祖蔭,功爵當憑三尺劍自取!也不可總提先祖的功勞,本朝以來,爵位多降等承襲,俺老牛若躺在父祖功勞簿上,也不會有今日一等伯爵位!”

“好,好一個不恩祖蔭,三尺劍自取!”這時就有人高聲叫好。

眾將都是為牛繼宗一番豪邁慷慨的話,紛紛叫好。

牛繼宗見著這一幕,眨了眨眼睛,暗道,這特娘的,什么不恩祖蔭,功名三尺劍自取!

這話自是他“借來”那賈珩小兒的,竟然贏得了個滿堂彩!

特娘的!

怪不得柳芳說那小兒喜作大言,欺世盜名,什么《平虜策》,什么十五年平遼,幾乎忽悠的圣上找不著北!

他老牛先前就是太憨厚了,不會說大話!

譚鵬看向手下一眾起哄叫好的眾將,笑了笑道:“你們都聽聽,這才是我國朝的一等伯爺,中流砥柱!”

說著,舉起酒碗,朝著牛繼宗敬著,高聲道:“末將再敬將軍一杯!”

眼前這位為開國國公之后,如今雖未再兼著京營團營都督,可也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而且他得了南安王爺和柳同知的授意,這次一等伯牛繼宗過來是立功以謀起復,并不會在河南都司久留。

而此次,河南都司抽調懷慶衛、宣武衛、彰德衛、南陽衛,凡萬余兵馬進剿雞公山,再加上汝寧衛,一萬三千人,足以剿滅雞公山賊寇!

陳漢兵兵制敗壞,從中樞京營到地方衛所,概莫能外。

原一千戶所具一千一百人的實額兵卒,因為將校侵占空額,現只有六七百兵丁,且多為老弱,原河南都司額定兵馬五六萬,實際也就三萬來兵馬,如今抽調萬余兵馬,再加上汝寧衛的三千兵馬,足以應對雞公山只有四千余眾的賊寇。

及至傍晚時分,河南都司的將校幾乎喝得酩酊大醉,各自摟著溫香軟玉,在錢玉山的安排下,搖搖晃晃離了官衙,至于牛繼宗則進入官衙后院專門準備的廂房歇息。

而在離羅山縣官衙一箭之地,懸著「洪通客棧」招牌的二樓。

一個身形高大魁梧,通體粗布衣衫,頭戴斗笠的男子,隔著一扇微開的軒窗,眺望著自羅山縣官衙中進進出出的官軍將校。

“這些官軍將校軍紀敗壞,到了羅山縣仍只知狎妓,不思克敵良策,可見陳漢朝廷氣數已盡!”男子冷聲道。

其人正是高黑塔。

當然,這只是綽號,高黑塔原名高岳,只因其人身高八尺、面皮黝黑,遂得此渾名。

高岳膂力過人,擅長騎射,愛使雙刀,其人原為陜西行省延慶府的商賈豪強,以往來草原販馬為生,后因忿怒殺緝私巡檢,而為官府通緝,經過輾轉躲藏后,領著一眾兄弟離了大漢京畿,而流竄到盜匪叢生的荊湖等地。

這些年過去,在身旁漸漸形成了三十六騎為核心弟兄,與荊湖等地義軍頭領合流,面對湖廣進剿而來的官軍,數次挫敗圍剿,但最終還是架不住源源不斷的官軍剿捕,湖廣等地的賊寇化整為零,或藏匿于深山大澤,或潛逃巴蜀等地。

而在崇平十三年,高岳領著約五六百殘部轉進雞公山。

因河南近年以來屢受天災,加之官府腐敗無能,盤剝加劇,百姓不堪其苦,成批成批逃亡陜洛、京師等地就食,而這無疑為高岳起事打下堅實的底層基礎,其人招募流民,劫富濟貧,頻繁活躍于豫南、荊北交界,并與江漢洞庭的水寇遙相呼應,陳漢官軍屢剿不力,遂睜一眼、閉一眼。

幾年過去,高岳身旁漸漸聚得三千余精銳賊寇,與原本盤踞在雞公山的汝寧府本地匪寇麻六等部,經過一系列爭斗后漸漸合流,活動在汝寧府一帶。

年前打破羅山縣,開倉放糧,賑濟災民,一時間才為朝廷注意,再加上賈珩去歲清剿三輔的影響,兵部催剿之令愈急,河南都司緊急抽調官軍即行剿捕。

比起普通賊寇,這無疑是一伙兒專業造反戶。

“大哥,這里官軍齊聚,一萬多人呢。”身旁的馬亮,開口道。

河南都司從鎮守各地的衛所抽調了一萬多兵馬,先期就近而來,就達到五千兵馬,而原汝寧衛也有三千人,故而小小的羅山縣城就駐扎了將七八千人。

而隨著時間過去,河南都司最終將云集一萬五千人,圍剿盤踞在雞公山兩三年的賊寇,向朝廷報捷,那時,牛繼宗自會順勢因功起復。

高岳低聲道:“六弟,官軍雖多,但戰力低下,不堪一擊,況且我等未必不能智取,如今河南都司泰半將校都在此地,如是將這些將校一網打盡,順勢下了汝寧府,直逼開封府,你說會怎么樣?”

先前羅山縣被破,汝寧衛官軍一到,高岳就領兵退至雞公山,并未與官軍糾纏,是故官軍并不知道高岳所部的具體戰力。

馬亮面色微震,心頭為自家大哥的氣魄震驚,還未說話。

身后一書生打扮的藍衫中年,走近而來,其人面容瘦削,以木簪束著一個發髻,頜下蓄短須,瘦眉之下,目光湛然有神,喃喃道:“開封府為省府大城,無重兵可守,防守可謂四處漏風,巡撫周德禎有守土之責,定會急令都司自洛陽周圍調兵,況開封省府一破,天下震動,諸省官軍都來進剿,將軍真的準備好了嗎?”

“前日,在洛陽城邙山的趙大當家,傳來消息,如是洛陽空虛,他們就可趁機起事。”高岳低聲道。

在河南的義軍還有一支活躍在河南與陜西交界,為趙氏兄弟所掌控,人馬并不多,也就三四百人,但可以潛入洛陽。

見中年書生猶豫不決,高岳不得不勸道:“邵先生,聽說去歲京營裁汰老弱,整飭兵馬,先前更是清剿三輔,如今三輔之地豪杰盡為朝廷鷹犬戕害,不然,我等于河洛之地起事,還能在關中多一些呼應,先生,如今我們拖延得越久,給朝廷的反應時間就越長,這與先生當初所言一戰將河南之地打爛,天下大亂,龍蛇起陸,彼時才有成王霸之業之機,前后相悖了。”

邵先生凝了凝眉,勸道:“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天下并無大變,而朝廷既懷整軍經武之心,勢必要與東虜決戰,將軍再等年許,俟天下有變,再起兵奉倡義舉,反漢復明,為時不晚。”

高岳搖了搖頭,道:“先生,時不我待,如今天下生民為艱,尤其河南、河北、山東等地,民受戍邊之苦,累天災人禍,縣城貪官污吏橫征暴斂,鄉野士紳欺壓良善,只要我們打下開封,洛陽再一失守,則天下震動,群起響應,這陳漢的江山都要晃三晃!”

說著,壓低了聲音,低聲道:“如是繼續觀望,陳漢朝廷既是整軍,又是南下整頓鹽務,還在刷新吏治,一副振奮有為的模樣,再拖延下去,等到陳漢朝廷騰出手來,我等就成人家的疥癬之疾,彈指可滅。”

不是他等不及,姑且不說陳漢官軍剿捕,不起事就要失去這等安身之地,就說現在朝廷一副振奮有為的模樣,到時更難起事。

“可將軍終究勢單力薄,縱擊破了河南官軍,也引來朝廷注意。”邵先生面色微動,仍是相勸道。

“我等只要吸引了朝廷官軍目光,山東、南直隸等地的白蓮教眾就可群起響應,那時遍地烽火,義兵四起,大事可期。”高岳目光湛然,意氣風發道:“先生,如今的陳漢朝廷,尤其是河南之地,就像一個破房子,踹上一腳,就可轟然倒塌。”

邵先生眉頭皺了皺,低聲道:“將軍,那幾家只怕坐山觀虎斗,讓我等與朝廷拼個你死我活,他們在收漁翁之利。”

如此一來,就成了為王前驅。

“先生,義舉總有要人首倡,如人人怯懦,觀望不前,那就只能是被陳漢朝廷各個擊破,我們如果功成,也將鼓舞人心,他們也會提前發動,如是失敗,不過是重新蟄伏,輾轉他地而已,天下之大,總有棲身之地。”

他只要核心弟兄幾百人仍在,再行化整為零,等到天下有變,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見高岳心意已決,邵英臣想了想,也不再多勸,目光中現出一抹堅定,低聲道:“既將軍心意已決,那近日就可在羅山縣發動,里應外合,拿下這些將領,然后趁著大軍未曾云集之時,擊潰其他幾路援兵,打下汝寧府。”

先前在大開羅山縣糧倉時,早已城中暗藏不少內應,更埋了地道,可以說在當地有著良好的底層基礎,否則也不至于膽敢在官軍眼皮子底下一窺官軍虛實。

不得不說,未經整頓的陳漢地方軍隊,幾乎是爛到根子上,大敵當前,對近在眼皮底下的危險竟是毫無察覺。

高岳笑了笑道:“先生所言甚是,那就依先生之計。”

這就是邵先生,哪怕先前有著分歧,可一旦他拿定了主意,邵先生就能很快幫他出謀劃策。

邵先生想了想,面色鄭重,叮囑道:“就算將軍乘虛北上拿下開封府,我等也不可在河南等地盤桓太久,如遇官軍重兵剿捕,當迅速退回汝寧,轉而向南,經淮南向金陵逼進,不可久持。”

這就是流寇戰略,因為唯有席卷諸省,摧毀王朝的統治基礎,動搖體制,才可能天下大亂,進而亂中取利。

唯恐高岳生出在四戰之地久作盤桓的想法,邵先生幾乎是提前言明。

“先生放心,我醒的利害。”高岳面色凝重,低聲道。

陳漢在江南等地,還有江北江南大營,守衛南京舊都,也不好攻克,進入江淮,就可北上山東,與官軍捉迷藏。

說來說去,還是要看這次起事的最終結果,如果連河南都沒有打爛,也就談不上進逼江淮,那時又需得散去部眾,化整為零,以待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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