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寧府城
下午時分,賈珩前往金家祖祠之地,看了金孝昱的安葬墳墓,周圍植以松柏,四季常青,微風徐來,蓊蓊郁郁,碧波成浪。
凝眸看著不遠處的西寧郡王金鋮的墳墓,賈珩不由嘆了一口氣。
西寧郡王金鋮剛剛薨逝未久,金孝昱緊隨其后,雖然以往與金孝昱有著過節,但難免讓人唏噓感慨。
賈珩道:“西寧郡王可還有后人?”
“回衛國公,還有一個庶出的子嗣,現在西寧府下為知縣,金孝昱也有一個幼子,現在府中寄養。”那引領而來的中年官吏說道。
賈珩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
金鉉再想承襲西寧郡王之爵,也不會薄待兄長金鋮的其他子嗣以及孫子,否則就會受到家族的道德輿論壓力。
金家這一套強者為尊的做法,他雖然不敢茍同,但不得不說在西北這樣的惡劣局勢下,卻是選擇繼承人的最佳方式。
歸根到底還是陳漢對這些已呈尾大不掉之勢的武勛的態度。
賈珩在金家祠堂憑吊一番,然后就返回住處。
就在賈珩返回軍帳之時,方才在金家祠堂回答賈珩之言的那位中年官吏,出現在方晉府上。
方晉面色淡漠,問道:“他問你大公子的子嗣?”
“是的。”那中年小吏低著頭,小心翼翼說道。
方晉目光陰郁幾分,擺了擺手,說道:“你先下去吧。”
這個衛國公問金孝昱那個短命鬼的兒子做什麼?難道是要將西寧郡王的爵位傳給金孝昱的子嗣?
應該不會,西寧直面青海諸蒙古,番人虜情復雜,需得一位有能為的武勛鎮守,先前的湟源和海晏之戰已經證明,金孝昱將略不足,難堪大任。
而且其幼子年歲尚小,更不能在西北擔鎮戍之責。
可萬一朝廷想要調撥西寧鐵騎,然后將西寧重新納入歸治呢?
抑或者這次興師動眾,原就是要徹底掃平青海蒙古,那西寧郡王一脈也就沒有在西寧鎮守的必要了,是為養寇自重。
此念一起,方晉心頭“咯噔”一下,目中陰鷙之芒閃爍連連。
其實,金鉉長子才能平庸,對兵事不感興趣,二子金升從文,而身為金鉉女婿的方晉,早就對西寧之主的身份垂涎欲滴。
倒不是說對西寧郡王的爵位覬覦,這是開國定鼎之時立下的功勞,世襲罔替的爵位,不可改移。
而是西寧邊將自主之權,之后封伯、封侯,指日可待!
就在方晉心思陰沉不定之時,老仆寧伯的聲音打斷了方晉的思緒,說道:“姑爺,二少爺回來了。”
不大一會兒,只見方家二少爺,方功進入書房,朝著方晉行了一禮。
方晉屏退了管家,行至近前,問道:“怎么樣?”
方功壓低了聲音,說道:“兄長,聽說是京營得了當初周王進兵青海蒙古的進兵圖,想要以騎軍襲破青海蒙古諸部。”
方晉皺了皺眉,冷聲說道:“祁連山周方山脈眾多,河溝險灘不少,他這是要以騎軍繞過湟源?”
青海河湟之地,在后世地理教科書中本就屬于第一階梯和第二階梯的分界地帶,地勢險要,易守難攻。
方功搖了搖頭說道:“目前尚沒有查到。”
方晉道:“這個衛國公也不可太過小覷,你再去打探消息,想法子將那勞什子的行軍圖偷偷拓印一份兒出來,我有用。”
方功應了一聲,然后輕步出了書房。
方晉看向手中的輿圖,低聲道:“看來還需故技重施了。”
時光匆匆,不知不覺又是兩天時間過去。
及至下午時分,前往湟源縣的使者重新過來,和碩特蒙古已經應允兩方交換俘虜,不過要在東峽谷口約見大漢的征西主帥衛國公。
軍帳之中,陳瀟行至近前,看向賈珩,問道:“他們約見你做什么?”
賈珩沉吟片刻,來到輿圖之前,低聲說道:“可能是岳讬的主意,他或許想見見我,抑或是有別的打算。”
想了想,問道:“錦衣府衛有沒有查到西寧府城是何人傳遞消息?”
陳瀟想了想,說道:“查到了一些眉目,南安大軍調撥兵丁在湟源守衛糧秣,兵力部署了多少,和碩特蒙古按說是不知道的,還有先前的金孝昱兵敗也事出蹊蹺。”
賈珩道:“那還是西寧府城中有內應。”
陳瀟沉吟說道:“但現在沒有證據,對方藏得很深,似有一股暗流在城中潛藏。”
賈珩轉眸看向少女,問道:“瀟瀟,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前西寧郡王金鋮之死,也有疑點?”
陳瀟道:“金鋮早年領兵征戰,早就落下一身的暗疾,上了年紀就容易復發,如果說金鉉,應該不至于謀害親兄。”
“不然,這就太巧合了。”賈珩眉頭緊皺,思忖片刻,低聲說道:“金鉉不會,但別人呢?”
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
有些事,他不需要具體答案,自由心證,他只需要懷疑,一旦存了懷疑,就能讓人調查。
這就是上位者的特權。
“讓人查查方晉。”賈珩低聲道。
根據韓非所言,誰得利誰最有動機,金鉉、方晉等人都有嫌疑。
朝廷折損十萬大軍,金孝昱戰死,西寧府城安然無恙,三萬西寧鐵騎又在方晉手里握著,哪有這么多有利金鉉的事兒?
陳瀟道:“已經讓人調查了,從方晉身邊兒的人開始調查。”
賈珩點了點頭,不再多說其他。
湟源縣,東峽谷口
正是午后時分,山口兩側的青草茵茵,一道道日光照耀在山峰上,抬頭之間,天穹之上的日頭多少就有些毒。
岳讬以及多爾濟在和碩特蒙古一眾兵馬的扈從下,按著馬轡,立身在山口之處,佇立眺望著軍容嚴整的漢軍。
身后不遠處,南安郡王嚴燁凝眸看向一身裙裳裝束的柳芳,已經是目眥欲裂,震驚難言。
士可殺,不可辱!
柳芳為何穿著女人衣物?成何體統?
開國武勛一脈的臉,都讓這廝丟盡了!
柳芳此刻被小孩兒手指般粗細的繩子反剪著胳膊,一頭將繩索捆縛在囚車上。
這幾天因為油水充足而胖了一號的臉龐不見紅潤,而是蒼白如紙,只覺渾身穿著的女人衣裙好似一團火焰,灼燒得自己,想要找個地縫鉆進去。
想要胳膊掙脫著脫下衣裙,就在這時,和碩特蒙古的看守衛士,目光輕蔑而惱怒地看向柳芳,沉喝一聲說道:“臺吉有令,你膽敢脫下,就砍了你的腦袋。”
柳芳心頭一震,臉上不由現出屈辱之色,心頭涌起一股懼意。
就在不久之后能夠交換回去,豈能在臨回去之前就功虧一簣?
可這般女人服飾,他該如何是好?
嗯,只要到了西寧府城,他脫下身上的衣物就好了,就說這是和碩特蒙古有意相辱,他并非自愿。
“兄長,人來了。”岳讬放下手中千里眼望遠鏡,遞給多爾濟低聲說道。
多爾濟也打起精神,接過岳讬遞來的千里眼,放到眼前,從遠處蜿蜒起伏的山脈及下,遠眺著那浩浩蕩蕩的軍卒。
“那穿蟒服的就是衛國公?”多爾濟濃眉之下,虎目瞇起一道寒芒,驚訝說道:“這衛國公竟這般年輕?”
此刻千里鏡的視界之中出現一個面容俊朗,年歲不足二十的武將,劍眉朗目,細細打量之下,鷹視狼顧,顧盼自雄。
就這樣的人物讓女真束手無策?
岳讬面露殺機,冷聲道:“就是他,年紀不及弱冠,已是我大清的心腹之患!”
就是這大漢的衛國公,先打殺了十五叔不說,而后又以大炮轟斃了皇上,他岳讬,誓取此人頭顱!
多爾濟微微瞇了瞇眼,冷聲說道:“賢弟,等會兒見面之時,我騎馬沖至近前,一刀擒下如何?”
岳讬微微色變,急聲說道:“兄長不可魯莽!據說這衛國公勇猛善戰,有萬夫不當之勇,一會兒再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如果再為人當場所斬,那就貽笑大方了。
多爾濟聞言,似有些惱怒說道:“賢弟是小覷我的武藝?”
岳讬自知失言,連忙找補道:“兄長,我絕無此意,只是今日是換俘,不是斗將之時,兄長武勇過人,天下難敵,等來日戰場之上,再擒殺了那漢廷衛國公。”
多爾濟目光閃了閃,哈哈笑道:“那算了,聽賢弟的,今日的確不是斗將之時。”
交換俘虜并非雙方斗將的良機,而且漢人帶的兵馬也不少,火并起來,也辦不了正事。
賈珩這會兒在陳瀟以及賈芳、賈菖、董遷等將的扈從下,領著五百騎來到軍陣之前。
這是雙方約好的兵卒數量,先前也經過了多次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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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不遠處隨行的囚車上,監押著碩讬、張尚等一干前往大漢議和的女真使團,面上都是現出興奮之色。
終于能夠回去了。
只是碩讬臉頰紅潤,似是過于興奮,近乎有著不正常的暈紅。
陳瀟也放下手中的千里眼,秀眉蹙起,清眸眸光幽寒,低聲說道:“你看看,那柳芳在做什么?”
賈珩臉色陰沉如鐵,并沒有接千里眼,沉聲說道:“我看到了,堂堂開國武勛一脈子弟,竟著女人服飾,茍且偷生,我大漢武勛的臉,都讓他丟盡了!”
如是天子見到之后,估計會氣的再次吐血三升,理國公柳彪一脈勢必自此除爵!
隨著雙方距離逐漸接近,也有不少京營軍將見到這一幕,都是面色驚變,目瞪口呆。
碩讬哈哈大笑道:“這就是漢人,穿著女人衣裳,就差涂脂抹粉。”
在場軍將士卒皆是面色憤憤不已,心頭怒火熊熊燃燒。
賈珩氣沉丹田,沉喝一聲,問道:“多爾濟,岳讬何在?”
說著,握著馬韁繩,打馬近前,身旁只有賈芳以及賈菖、董遷三將跟隨而上,幾個軍卒押著碩讬以及張尚。
岳讬面色凝重,說道:“兄長,近前答話吧。”
多爾濟聽著那舌綻春雷的聲音,心頭的輕視收起了一些,勒馬近前,高聲說道:“走!”
蒙古的漢子同樣不怯,此刻與岳讬兩人以及幾個押著南安郡王以及柳芳的侍衛近得前來。
南安郡王嚴燁看向那少年,面色復雜,只覺一股羞愧涌上心頭。
他如今這般狼狽,竟然在這里讓那賈珩小兒看到?
而柳芳目光則滿是怨毒和憤恨之色。
如果當初讓王爺和他帶著紅夷大炮,他們征西大軍豈有此番大敗?
他豈會有今日之辱?
說來說去,都是因為賈珩小兒!
賈珩手中握著韁繩,面色不怒自威,喝問道:“多爾濟,爾等在青海放牧,朝廷待爾等不薄,為何興兵來犯?”
多爾濟哈哈大笑道:“是你漢廷,我等世代居住在草原,是你們漢人非要奪了我們的牧場,騎在我們頭上,現在問我們為何來犯?”
岳讬抱拳說道:“大清成親王岳讬,見過漢廷衛國公。”
賈珩打量著岳讬,這是一個身穿蒙古武士服飾,年歲三十左右的青年,面容雄武,目光炯炯有神,頜下蓄著鋼針的胡須。
在滿語中,岳讬是傻公子的意思,但相比豪格,阿濟格等人,此人有勇有謀,將略不在多鐸之下,可以說這次西北戰事就是岳讬一手操刀,給大漢造成了很大的麻煩。
賈珩冷聲道:“你就是岳讬?”
岳讬笑著譏誚道:“聞名天下的衛國公竟也知我岳讬之名嗎?”
賈珩目光緊緊盯著岳讬,道:“從多鐸口中得知的名字,他和皇太極在下面很想你。”
岳讬臉上的笑容凝滯了下,目中怒氣涌動,但旋即平靜下來,說道:“衛國公!”
賈珩手中拿著馬韁,虛指兩人,道:“諸軍看好這兩人,來日戰場,能取其頭顱者,賞金萬兩,本公向圣上奏請,保舉其封五等爵!”
身后錦衣緹騎和京營將校紛紛大聲歡呼,似是躍躍欲試。
多爾濟與岳讬臉色難看,這支漢軍比先前打贏的那些更為堅韌。
多爾濟額頭青筋暴起,手不由握著腰間的一柄黑鞘馬刀,目光兇狠,連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兄長,正事要緊。”岳讬在一旁按住了多爾濟的胳膊,目光已落在那囚車上的碩讬身上。
相比漢廷的將校,他兄長是萬人莫敵的猛將,換回來以后,大清如虎添翼。
賈珩看向兩人,說道:“多爾濟,岳讬,交換人質吧。”
這種對飚垃圾話也挺沒意思,趕緊解決此事,回去部署兵力,收復青海蒙諸部。
岳讬冷哼一聲,吩咐道:“換。”
雙方軍卒開牽著將校近前,并未松開繩索,就向著對方而去。
不大一會兒,碩讬以及張尚被幾個蒙古衛士攙扶回自己隊列。
而南安郡王嚴燁以及柳芳,也被京營將校押著返回原地。
柳芳對著按著胳膊的兩位京營將校,說道:“松松繩子。”
這就像出門拉在褲子里,急著回家換衣服一樣。
賈珩聽到那小聲的說話音,沉喝道:“全部押上京城,原樣遞送給圣上。”
崇平帝吐血不吐血,他不管,他要將開國一脈勛貴徹底踩在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柳芳:“……”
賈珩小兒,其心可誅!
南安郡王嚴燁緊緊閉上眼眸,只覺沒臉見人,幸在頭上披散的頭發已經遮住了臉,外間之人也看不清其人神色。
賈珩看向身穿蟒服的嚴燁,沒有多看,而是將目光投向岳讬和多爾濟。
雙方沒有說話,勒馬回返,除卻馬蹄聲以及甲胄與兵器的碰撞聲,安靜中帶著幾許緊張的氣氛。
倒是沒有出現火并,或者說雙方都暗暗戒備著。
多爾濟冷笑一聲,說道:“等我抓住了這小兒,定要將他穿上女人衣裳,賣到準葛爾去!”
岳讬提議說道:“兄長,咱們也回去吧。”
蒙古精騎徐徐退進東峽谷口,雙方互相警戒、目送遠去。
碩讬這會兒已經解了繩索,說道:“二弟,許久不見了。”
岳讬已經翻身下馬,湊到近前,緊緊抱著碩讬,激動喚道:“大哥。”
兄弟兩人時隔半年多再次重逢,心頭喜悅可想而知。
碩讬啐罵一聲,道:“這漢人也太要臉,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他們說扣人就扣人。”
岳讬面上見著微笑,寬慰說道:“漢人從來是卑鄙無恥的,好在兄長這次終于救回來。”
碩讬道:“國內情況如何?父親身子骨兒如何?”
岳讬解釋道:“父親自從上次南下,回京以后身子骨兒就不大好,國政現在是十四叔主持大局。”
碩讬聞言,點了點頭,說道:“十四叔英睿天成,國政就該他主持大局。”
雖然同為女真禮親王代善的兒子,但岳讬與皇太極長子的豪格走的比較近,而碩讬與薩哈廉的兒子阿達禮,卻更為擁戴多爾袞。
岳讬皺了皺眉,卻沒有應這話,而是笑著說道:“我給兄長介紹一下,這是和碩特的臺吉多爾濟,也是固始可汗的第六子。”
多爾濟已經牽著馬上前,國字臉上滿是小笑意,給了碩讬一個大大的擁抱,爽朗笑道:“碩讬兄弟在漢人那邊兒受苦了,到了和碩特,就要像自家一樣。”
說著,重重拍了拍碩讬的后背,以示親昵。
岳讬正要說話,忽而就在這時,卻見碩讬面頰潮紅,“噗”的一聲,吐出一口嫣紅的鮮血,旋即,沾染了多爾濟的脖子以及衣裳。
“大哥!”岳讬面色大變,驚聲說著,連忙拉過碩讬的手,查看碩讬的情況。
多爾濟臉色也一黑,有些傻眼。
這特娘的究竟怎么回事兒?
大臉盤上滿是無辜之色,將自己的手舉起,難道是剛才太用力了?
可是這也不至于吧?拍一下就吐血?
此刻,碩讬已經呼吸急促,面如金紙,口中更是嘔血不停,恍若一個破風箱般,口中發出“嗬嗬”之聲,似是傷了肺經,又似傷了肝臟。
岳讬面色焦慮,急聲說道:“大哥,這…這怎么回事兒?”
一旁不遠處的張尚,見此也有些慌神,道:“這倒像是中毒之兆。”
岳讬恍然而悟,頓時火冒三丈,怒罵道:“卑鄙無恥的漢人!衛國公,賈珩!卑鄙!”
這是給他兄長下了毒,這些漢人怎么能這般卑鄙無恥?
而碩讬此刻連吐了幾口血,明顯也有些支撐不住,頭一歪,氣絕身亡。
“大哥!”岳讬驚呼一聲,已是痛哭不止,心頭怨恨涌起。
愛新覺羅一族,已經被那衛國公害死太多人了!
這會兒多爾濟,將蒲扇般的大手放下,臉上先是閃過一絲尷尬,看向伏尸痛哭的岳讬,重重嘆了一口氣。
這時,張尚在一旁聽著岳讬痛罵漢人不停,臉上神色也有些灰敗,心頭擔憂不勝。
碩讬被毒死,而他卻安然無恙,岳讬會不會懷疑他投靠了漢廷。
不,以岳讬的聰穎,不可能看不出這樣拙劣的計謀。
此刻,在場和碩特蒙古的將校也都看向那伏尸痛哭的岳讬,心頭既是悲戚,又是為兄弟二人的情誼而感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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