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勢似乎越來越嚴峻。
然而,這些對于江若男和營區里的家屬們來說,還是太遠了。
只是從宋平安寄來的只言片語中,能了解到一些外面的情況。
大概是回家過年的時候挨了批,這一年宋平安寫信回來就比較勤了。不說隔三差五那樣,也至少月月都有一封信回來,極大的撫慰了李淑英的思女之心。
她的信里,比較常見的就是說自己又做了什么,又被領導夸獎了,又立下了什么功勞……因為李淑英識得字不多,也就在新華國成立之后開設的掃盲班里待過一陣,初初識得幾個字,會寫自己和家人的名字,不會輕易叫人欺騙了而已。但是要看宋平安那滿張紙的長篇大論還是要費點功夫的,所以每次都會習慣性地找江若男幫著讀信,讀完了再請江若男幫著寫回信,一事不勞二主,方便又快捷。
也不知道是不是宋平安料定了如此,所以每次寫在心里的那些話,總有一種或多或少炫耀的意味,還時不時跟李淑英打聽她做了什么,大寶他們怎么樣……江若男就知道那些話根本就是在寫給她看呢,這個幼稚的的小姑娘啊!
對這種小姑娘的把戲,江若男全都是一笑置之,完全不在意。畢竟能跟她比較然后不斷進步,對宋平安這個小丫頭來說,說不定也是一種動力呢?
但是落在別人眼里,比如李淑英這些人,他們覺得這是江若男和宋平安關系好的一個說明和見證,尤其看宋平安幾句話不離江若男,李淑英和宋衛國兩夫妻,還一致覺得這就叫老話說的跟好人學好人,宋平安是跟江若男呆久了被她也帶好了。
兩家的關系就更加緊密起來。
而對江若男來說,當然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的,就說宋平安雖然也是入伍,但是地區并不在他們這樣的偏遠山區,沒有那么的隔絕外界,所在地方離整治中心雖然也不近,但比起他們來說算得上是天上地下了,聽到的消息比他們靈通,也能看到更多在這個時候的亂象。
而這些東西,都無需江若男刻意詢問,宋平安多多少少都會在信里傳些消息回來,就說這次高中開始全面停課的消息,江若男就不知道,因為梁城高中還是在一如既往的開學上課,想來還是他們這里太偏遠了。停課鬧革命的風氣,還沒傳到這里來。
但出乎江若男的意料,等她再去梁城縣城的時候,就看到原先整潔有序的梁城高中一片破敗,沒修幾年還算新的校門上貼滿了大字報,她遠遠地站著看了一會兒,就看到一群穿著武裝褲的青年男女扛著紅旗揮舞著從學校內走了出來,書本紙屑飛了滿地,推推搡搡的押著一個五六十左右的老人行走,一邊大喊著領袖宣言。
江若男目瞪口呆。
那個被押著的老頭滿臉滄桑,衣服上頭發上,沾滿了紙屑灰塵,整個人被那群青年拖著在前行。
沒過一會兒有維護治安的公職人員上前,但是被這些青年沖散了,他們大喊著“打倒封資修”等革命口號,而沒過多久,又有一隊人來了,把那些公職人員全都拉開了,跟青年們一起沿著街道走了。
原來一片生機勃勃的縣城,此時街道上卻沒什么行人了。或者有的,都跟江若男一樣,偷偷的躲在一邊。也有人在感嘆,有人在怒罵。
江若男就在這些人的低聲談論里聽明白了,原來那個老頭兒是梁城高中的校長,而為首之人是學校里的一個高三學生,因為毆打同學被老師和校長批評要叫家長,那學生就帶著手下的一群吊車尾的小弟砸了校長辦公室,并檢舉告發校長看外文書籍、生活奢靡,是走封資修的道路……江若男又聽說是上面已經成立了小組,現在地方上也開始積極響應中央號召……而他們現在就是校長批斗過后要去校長家,徹底的破除一切封資修……
有人在惋惜,說校長人好,還幫助好多家庭貧困的學生繼續求學;有人則是附和,說校長本來就有錢,**幫助窮人不是應該的嘛?也有人疑惑,說校長以前就出過國,看那些外文書籍,誰知道是不是國外的反社會主義滲透分子啊……
即便江若男早就知道這一切有多么可怕,她也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可當她真的切身感受到這場風暴的降臨和發生,她還是震驚到忍不住全身發抖。
她聽不到旁人的議論,腦子里閃過的是押著老校長的那一群青年,他們生機勃勃意氣風發,本該是生如夏花的年紀,但那一張張臉,此時此刻,在江若男的眼睛里腦海里,卻完全如同惡鬼一般。
她甚至都忘記了自己要來縣城辦的事兒,渾渾噩噩回了家。
待看到家里的幾個小孩兒,她才總算是安定了一些心神。
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既然如此,何必再為這些事傷神?
古人都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她只是一個渺小的不能再渺小的普通人,沒有辦法也不可能對抗時代洪流,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獨善其身了。
也幸好,她早就有所準備,即便沒有空間,可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她手里有錢,在這個時代想買那些超時代的東西買不到,可一般的物資譬如書筆本子這些,能買到的她都買到了。
漫長的十年啊!
“媽媽你在想什么?”大寶忽然走過來挨著她,“李阿婆說你去看學校了,是不是要給我報名了呀?”
“媽媽,那我也要跟哥哥一起嗎?”二妹也跑過來,抓著江若男的手有些緊張的樣子。
“學校不好玩兒,大哥二姐不去!”一旁本來看江若男沒有帶糖果回來還噘著嘴不高興的三寶連忙噠噠噠跑過來,一臉的緊張。
大哥二姐要是去上學了,那家里就沒人帶他玩兒了!
他才不想出去跟小草那個小哭包一起玩兒!
“學校又不是玩兒的,是學知識的!”大寶沒好氣瞪了一眼三寶。
二妹其實也不想去學校,一周才能回來一次,她一點都不想現在去學校。
因此她沒說話。
三寶連忙來拉她:“二姐你快說嘛,學校一點都不好玩兒的,國發哥哥說了,老師還會罰站黑板打手心,可兇了!”
“你不聽話才挨打。”大寶不滿他恐嚇二妹,就拍了一下他的手,“我跟二妹這么乖,老師才不會罰我們!”
他把三寶的手扯開,看著二妹安慰道:“你別聽他亂說,國發哥哥說了,只有不聽話不好好學習老師才會罰人,我們聽話點,好好學習,認真上課,老師可溫柔了!”
“嗯。”二妹低垂著眼瞼,又抬起頭,看著江若男,“可是媽媽還沒說是不是要送我們去學校讀書呢!”
“對啊!”大寶也抬頭看著江若男,一臉期待,“媽媽,你有沒有去學校?要是給我們現在報名的話,那我就可以跟林建新一起上學!還有國發哥哥,他說學校里有好多小伙伴兒!”
男孩子跟女孩子到底不一樣,他雖然也依戀家里,可是畢竟好奇,加上營區里小孩子真的不多,比他們大的能帶著他們玩兒的就更少,又聽吳國發說了在學校里的事情,又怎么不好奇和向往呢?
這么一說,三寶也不由得歪著頭思索了一下:“真的嗎?那學校里小朋友多,是不是也很好玩兒呀?”
這個人來瘋,就喜歡人多的場合。
“媽媽媽媽,我也想跟大哥二姐一起去上學!”這小孩兒改口改得飛快,還一邊拉著江若男的胳膊撒嬌。
江若男終于回過神來,也想起了自己去梁城縣城到底是干啥的了。
不就是隔壁陳素芬要送林建新和林春麗兩姐弟去上學,就來問江若男大寶要不要一起。
林建林比大寶大些,下年也要滿八歲了。而林春麗更是九歲了,怎么也該上學了。
只不過是陳素芬有點重男輕女,覺得女孩子讀書沒什么用。又舍不得林春麗在家能干活,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可她跟江若男交好這幾個月,多多少少也受了點江若男的影響,看江若男讀過大學,確實也跟她們不一樣,別的不說,嫁個好條件的以后也能幫襯娘家。
再加上知道了他們這些家屬的小孩兒在縣城的子弟小學上學是不需要交學費啥的,生活上也有補助,在那邊也有人照看,秉著便宜不揀白不揀的原則,陳素芬還是決定把兩個孩子一起送到學校去。
又想著大寶跟林建新年紀也差不了多少,如果能一起上學,她到時候也可以跟江若男一起去看孩子,就來攛掇江若男讓大寶也去上學。
江若男當然不是很愿意,可大寶已經滿了六歲,吃的是七歲的飯了。在后世,這個時候正是上小學一年級的最佳年紀。
她也不想耽誤了孩子,可又確實不放心縣城的環境,于是就有了這么一趟。
這會兒,她倒是慶幸自己沒有一口答應陳素芬了。
畢竟雖然現在只是高中停課亂成一團,小學初中還是跟以前一樣在照常上課,可江若男知道,這股風暴以及停課鬧革命的風氣,會很快席卷所有學校。
別的都不說,打擊知識分子,貼大字報,辱罵教師是教書匠臭老九,這樣的事情在這個秩序混亂的時代,會一次次刷低人的下限。
哪怕子弟小學里都是組織上家屬的小孩兒、工廠里職工的孩子等,外人難以滲透,環境相對封閉,可既然都在縣城里,就好像是在風暴里的小船一樣,又能支撐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