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點！”張小福背著已經睡熟了的閨女，在夜色里緩緩歸家。
農村到了夜晚總是漆黑一片，但是適應了之后，也就還好。
兩個人沒一會兒就到了家，張小福趕緊燒了熱水來先給小閨女洗漱了，小娃娃眼睛都睜不開，嘟囔了幾句，沾到床就睡的香噴噴了。
江勝男看著自家小閨女，只覺是怎么看怎么可愛，怎么都愛不夠，想要親兩口，又怕力氣大了會弄醒她。
張小福也看閨女睡好了，才開口：“媽讓你給二姐說的事兒，我看你好像很為難。”
“肯定咯。”提到這事兒，江勝男因為小閨女而開懷一些的心情瞬間就不美麗了，“二姐現在明擺著主意正，生不生孩子別人能咋勸的？”
她撇撇嘴：“就說咱媽讓我趕緊再生個兒子，我都不高興，這意思不就是嫌棄我們小君是個女孩兒嗎？還催著二姐生娃，還說什么當后媽的得生了娃才好，這不就是戳二姐心窩子嗎？別說二姐，我聽著都不得勁兒。”
“那你是不打算跟二姐說了？”
“嗯，沒得去得罪人的。”江勝男點頭，“不過在媽面前也不能說漏嘴了，就跟媽說寫了就是了。”
張小福搖頭：“我看還是提一句吧，畢竟是媽提過的。”
“讓我想想。”
兩口子的聲音消散在濃濃夜色里。
半夜，心中有事兒的江興榮翻來覆去睡不著，楊九華嘆口氣：“你是不是又想起以前那些事兒了？”
聲音壓得極低，江興榮聽了個七七八八：“唉。”是想起了，但不知道該怎么說。
人生五十大幾，年少輕狂春風得意的時候，仿佛全成了過眼云煙，即便是想起了，其實很多事情都記得不再是那么清晰了。
“還是怪我，我不該做那些個菜的，那些富貴也好榮華也好，早就離我們很遠很遠了。”楊九華想到從前，也是唏噓不已，“當年若不是興榮哥，也不會有我、我們的今天，只可惜……”
江興榮沉默了半晌，才低沉地開口：“興榮是個好人，年年清明咱們都沒有去給他上過香，二十多年了，到底是我虧心。”
“算了，都過去了，不要再提了。”楊九華也發覺自己起了個錯誤的開頭，“都是我一把年紀了，倒還回憶起以前那些，真是老了。”
“算算興榮兄弟的忌辰也快到了，今年，咱們還是祭拜一回吧。這么多年了，我頂著他的身份活著，卻連炷香都沒給他上過，也沒燒過一張紙，是我對不起他。”
楊九華聽出他話里的悵惘，想了很久，忽然開口：“你是不是也想起了太太？當年要不是那一場飛來橫禍，你和太太本來——”
“不必提了，提也無用。”江興榮的聲音充滿著頹喪。當年沒能找到，時隔二三十年，更是不可能找到，更何況，多半都已經天人永隔了，又何必還要去再做妄想呢？
“唉！”
黑夜中，兩人都陷入長久的沉默。
閉著眼睛，卻再無法睡著。
“家里又寫了信來？”陸振軍回到家就看江若男坐在桌前，兩手展著信紙，表情苦惱，一邊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挑眉走近，“是有什么麻煩事兒？”
“沒有。”江若男條件反射想收回信紙，然后動作又猛地一頓，“陸振軍，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她斟酌著語氣，猶豫了一會兒，覺得這種催生的事兒光憑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拖字訣也不可能一直都有效，她還是盡早說清楚吧。
“關于生孩子的事情……”她揉著眉心，心里有點莫名的慌亂，她也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到底是什么。
陸振軍已經坐了下來：“是爸媽又催你生孩子了？”
江若男點頭。
“那你是……”陸振軍沒問完，視線就從她臉上移開，“其實爸媽催的也有道理啊，你看蔡小紅都有了，你要是著急的話——”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江若男聽不下去了，“還有，蔡小紅懷孕是他們兩口子的事情，你在這里瞎八卦些什么？再說，你覺得我——”
“我知道我們現在這樣是生不出孩子的，可是若男，我早就說過了，這個問題你是遲早要解決的。”他也不能逃避，與其聽她審判，不如先發制人。
江若男深吸口氣：“對，我知道我是遲早要解決的，所以我現在就是在跟你解決。”她沉住氣，“我早就跟你說過的，家里已經有了四個孩子，就是對你而言，親生的能傳承香火的孩子也有了，所以，我真的對生孩子不感興趣。”
“而且，我也不喜歡你。”當然更不會跟你生孩子。
陸振軍本來要勸解的話猛地頓住，臉色微變：“不喜歡我？”
本來躲閃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他欺身而上：“這是真心話嗎？”
慢慢的壓迫感撲面而來，江若男呼吸都滯了一下。
他身上還帶著汗味，霸道的鉆進她的呼吸。
“你、你好好說話，湊這么近干什么？”她往后一挪。
卻被陸振軍扣住了手腕：“不是不喜歡我嗎？那你躲什么？”
“我，我……”江若男氣短了一瞬，可是心卻早就十分不爭氣地砰砰跳了起來，“我就是……”
“承認喜歡我，就那么難嗎？”陸振軍鋒芒畢露，寸步不讓，“還是說，你覺得我這個人品格低劣，不配得到你的喜歡，所以連喜歡我都不愿意承認？”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瞼微微垂下，明明是正上面壓迫江若男的姿態，卻沒來由透出一股寂寥來。
“不是！”江若男脫口而出。
陸振軍猛地又抬起眼瞼，眼睛透出一陣笑意：“所以，你是喜歡我的？”
江若男大腦一瞬間當機。
“你承認了，就在剛剛。”陸振軍卻步步緊逼，“不要在否認，你的心跳，我都聽到了。”
他的目光洞察一切。
江若男腦子里亂成一片，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已經暴露在他眼前，一時間又驚又羞又覺得莫名心慌……各種滋味涌上心頭，愣怔怔的。
可所有的情緒都在陸振軍下一句話里化成了無盡的綿綿甜意。
他說：“你喜歡我，正好，我也心悅你，見你便歡喜。”
這大概是陸振軍能說的出口的最美的情話了。
說了這句，把他自己都臊了一下，太肉麻了！
而且總覺得自己這樣，就像那些口花花的風流男一樣。
不過在看到江若男那驚喜又帶著滿足的笑容，他忽然又覺得，管他肉麻不肉麻，只要這女人開心，便是再說兩句，似乎也無妨。
而能夠得到她的喜歡她的承認，他又何必還要再步步緊逼呢？
他想著就道：“若男，我早就說過了，我是真的栽你手里了。所以，你高興怎么相處就怎么來，只要能夠這樣，我們之間的親近，完全可以一步一步的來，至于生孩子的事情，也順其自然，你現在不想生，咱們就不生……”
一股股甜蜜不可抑制的涌上心房。
骨子里缺愛的人，在終于得到愛的時候，往往比普通人更為觸動。
江若男承認，這種感覺真的讓人上癮，無法形容的綺麗和美好，這是一種高級精神需要得到滿足的愉悅，讓她的整個大腦似乎都陷入了一種粉色的甜蜜夢幻中。
她心動了。
徹底地，不可抑制的心動了。
她想要跟他在一起，想要繼續保持這種愉悅感。
直到她聽到陸振軍后面的話：“等以后水到渠成了，那個時候，咱們就再生一兒一女，湊個好字。當然，這是以后的事情了，等你愿意了，我們再提。”
“我不愿意。”江若男脫口而出。
生在前世那樣的環境中，她不覺得自己能養好小孩兒。
當后媽，她完全是趕鴨子上架沒有辦法的事情，而且因為在她心里是一種雇傭平等關系，她能比較公正客觀對待他們。
可是真的生了自己的娃，那真的是不一樣的。她心里清楚得很，那就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到時候她會怎么對待他/她？
會不會因為生了他/她，就和華國大部分父母一樣，覺得是自己給了他/她生命，所以肆無忌憚？
親生母子母女之間，因為這一層血緣關系，從開始就有了一個不平等的關系，她還能像這樣平等的把對方當做完全獨立的個體來平等尊重嗎？
江若男不相信自己。
前世不結婚的原因之一也在于此，她覺得自己養不好娃，沒辦法對孩子的人生負責，她不想生孩子，自然也不想耽誤大環境中結婚就要生孩子的那些男人，干脆不談戀愛不結婚。
可現在，陸振軍卻還是說要生孩子。
這讓她感到恐慌。
“我不會生孩子的。”她在陸振軍疑惑的目光下，再次堅定地開口。
陸振軍沒說話。
江若男卻是終于冷靜了下來：“也許，我是喜歡你，但是，我真的不想生孩子。或者說，我還沒喜歡你到愿意為了你生孩子，也許永遠也不會有那一天。我希望你能明白，因為甚至就算是進一步的親近上/床，我也還仍然沒辦法……也許我這種思想很壞，我不能剝奪你的生育權……所以，你尊重我，我也坦誠尊重你，我們就這樣就最好。”
陸振軍皺眉：“為什么？”一個女人，怎么會不想生孩子呢？
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他還是一個典型的這年代的男人，認為多子多福。而且，早在他發覺自己對江若男的心意之后，就已經無數遍想過兩個人生的女兒會是什么樣，一定會跟江若男一樣好看又可愛……
這個時候，被江若男幾乎是無情地拒絕了，完全打破了他的這種幻想，讓他心里是真的有些不高興的。
兩個人彼此喜歡到最后生下孩子，那是兩個人生命的延續，難道不好嗎？
江若男沒辦法跟他解釋那么多，而且，她前世的生長環境和現在不一樣，她也沒辦法解釋清楚那些經歷帶給她的心理負擔。
說來可笑，她前世出生的年代比這個時候晚了幾十年，可她童年的生活，還比不上這個時候。
那個時候一周能吃一次肉就已經是很好的生活了，過年還從來沒做過臘肉香腸，還不如她現在過得滋潤。
所以，這又怎么能說的出口呢？
她只是有些木然地繼續：“我覺得這樣就挺好的，而且，陸振軍，我感謝你將我拯救出泥潭，我會好好照看幾個孩子。以后我也打算離婚的，那個時候，孩子們都大了，也不需要我了，你也可以放心——”
“你給我說什么？”陸振軍猛地抓住她的肩，“離婚？你怎么會這么想？”
江若男只覺肩頭一痛，僵了一下，反正都已經說出口了，她咬牙：“對，我是真的都計劃好了。最多也就還有個八/九年，你放心，我會幫你照看好孩子，到時候我們離婚了，你再婚找個女人，還是能再生兒女的。”
所以，她前世果然想得很對。像她這樣，自認沒能力對生養孩子負責的，不會生孩子的人，果然就不該耽誤別人。
看陸振軍一臉震驚帶著憤怒，江若男又想了想：“要是你覺得我耽誤了你，那，那最少五六年，五六年后我們就離婚——”
“你給我閉嘴！”陸振軍忽然大怒，“你覺得我就那么饑渴難耐嗎？你懂不懂，我是想要孩子，可是我想要的是我們之間的孩子！”
他吼了一句，看江若男臉色發白，又忍不住心軟：“我就問你一句，你這離婚的念頭，是什么時候有的？”
江若男覺得，自己終究還是自私的，要是一般人，這時候早就該識相的退出，也只有她為了躲避十年，還要繼續賴在陸振軍身邊。
看陸振軍失望的表情，她心里之前有多甜蜜，這個時候，就有多悲哀。
果然，她是不配得到愛的。
心涼如水，她木木地回答：“一開始就有。”
“TM的！”陸振軍爆了句粗口，終于松開她，起身暴躁地在房屋中走來走去，揮舞著雙手，滿身的郁氣。
終于，他停住了腳步：“一開始就有的，那就算是喜歡我以后，還是這樣想嗎？”
江若男：“我、我……”
她的猶豫，在陸振軍看來就是默認。
“你TM把我當什么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不知道陸振軍會喜歡她，她更不知道陸振軍會想那么長遠想要兒女，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這樣子，就像那種故意勾引了人的白蓮婊似的，行為有點綠茶；可心底里另一方面，她又覺得自己沒錯，她要堅持自我，她跟陸振軍本來也就是名義婚姻而已……
這種矛盾和糾結讓她心中郁憤不亞于現在的陸振軍，可這一切的源頭似乎也在她身上，讓她連正大光明地發泄都做不到。
因為她自私她害怕，她連開口說現在就離婚的勇氣都沒有。
她寧愿面對陸振軍的看不起，寧愿在這里丟掉自尊，也不愿意離開這個避風港，去面對外面險惡的大環境。
真是自私又懦弱啊！
她很想掩面哭泣，卻感覺連哭的勇氣都沒有。
此刻，她終于從心底里承認，她也喜歡陸振軍的，甚至已經可以說是愛上他了，可她的喜歡她的愛，難道就要剝奪陸振軍的生育權嗎？
那樣是不是太自私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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