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住心頭那股怪異作祟,我佯裝鎮定,把帶來的青梅酒放在冰盆中鎮住,轉而遞給他一雙銀筷。
“什么等不等的,盼不盼的,好吃就多吃點,我還怕你不賞臉呢。”
說著,我便把他按在椅子上,一個勁兒地將菜肴朝他跟前挪。
我催促道:“傻愣著干嘛?動筷子啊,宇傲。”
“樾棠姐姐,你還是叫我‘狗尾巴’吧,我聽著親切自在些。”
人思想有時鬧扭的怪,你覺得自然時,別人不自在,你覺得不自在時,別人卻顯得格外自然。
我僵住一旁,好半天接不上話。
末了,見他沒什么食欲的放下筷子陷入恍神,我這才開口道:“你有名有姓的,放著不用作甚。都已是成家立業的大男人,還記懷著姐姐小時候的不懂事?親切歸親切,可畢竟不雅。”
“姐姐此刻如此生分,是不是也巴望我尊你一聲‘皇后娘娘’?皇后對駙馬,阿姐對狗尾巴,似乎這才叫搭調。宇傲敢問樾棠姐姐,您此番不惜犯險來天牢,是以何等身份來探望我的?”
百里宇傲側頭輕問,眸子黑而深邃。
或許對他的記憶,總是停留在兒時他唯唯諾諾的印象上,然此刻對上他的巧問如流,我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應答。
然困頓間,他溫和不散的笑,漸漸給了我種釋懷。
“好,好,好不雅就不雅,人生在世本該隨性自在些;身份、地位、涵養什么的,不過裝給旁人看的門面。就沖你叫我聲‘姐姐’,我就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小時候沒白維護你。”
言間,我便拍拍他的肩膀,安撫到。
“愁也是一天,樂也是一天,何必苛待了自己。狗尾巴,姐姐也是從死亡邊緣掙扎過來的人,天無絕人之路,一切會好起來的。”
他怔怔地望著我片刻,嘴角忽揚起的笑,如竹林風,靜湖瀾,平平淡淡中透著一絲化不開的悲涼。
“姐姐不用費心安慰我什么,我自己的處境,自己清楚著;而姐姐來的目的,我亦是知曉的一清二楚,宇傲保證會讓您如愿以償。”
我嘴里像塞了個鴨梨,驚中微張著,半天也冒出個聲響來;而百里宇傲支起頎長的身子,將我安坐在另一張座椅上,便轉身去取鎮在冰盆上的青梅酒。
“摘三月青梅釀酒,此時喝最是佳味,不知姐姐是否能陪小弟小酌一二?一個的人酒,太寡淡,也壯不足膽。”
“好。”
此情此景,別說是他,就是我也需要來點酒壯膽,才能把有些狠心話說得出口。
各自滿上小樽,我倆無聲碰了杯,仰頭一飲而盡樽中酒。
大約是下得急,未品出這酒的香甜,僅余滿腔絲絲澀辣。
帶著沉重的鐐銬,百里宇傲為我續上杯,緬懷味深長地回憶到過往。
他道:“真懷念麓山書院那段無憂時光。那時候,姐姐,皇上,燕帝,我,還有大師哥他們,常常吃喝鬧趣在一處,快樂得不得了。我年紀比姐姐小兩歲,入書院也晚一年,故老擔心融不進圈子,所以那時啊,我總把還是太子的皇上跟得緊緊的,生怕有什么樂子少了我一份。”
再次滿上酒,百里宇傲徑直先抿嘗了口,歡喜沉醉過往間,眼帶迷離。
“姐姐記不記得,有回我們偷跑出書院吃酒,被李太傅逮住,你們都以為是我告的密,故不搭理我好一陣。其實我真的憋屈啊,明明是大師哥說漏了嘴,卻讓我背鍋還不能申辯;后來我越想越氣不過,于是有一晚我偷偷在回宿寢的路上埋伏大師哥,并用麻袋套住他的頭,狠狠把他給揍了一頓。”
我笑起震驚:“哈,我想起來了,有一陣子大師哥臉腫得跟豬頭似的,老避著人不見,原來是你小子下得狠手啊!狗尾巴,你別說這事到現在,大師哥都不知道是你干的吧?”
他道:“知道,不過也是三年前他成婚時,我親口告訴他的。為此,我特意送了份頂重的禮給大師哥賠罪,當夜還被他狠灌了通酒呢。”
我捂嘴暢笑一陣,緩過氣間,忽然挺惋惜的:“真可惜當時我沒在場,不然真得鬧一鬧大師哥他的婚宴。”
百里宇傲笑笑,道:“其實大師哥人就是摳門了些,少了他,我們小時候不知道要缺多少樂子。要不是這份珍貴的緣分使然,得姐姐穿針引線,我怕是一輩子都無法接近那么好的她。”
我眼一跳,垂頭獨飲上口酒壓驚。
風流男兒數以萬計,唯獨這等癡情種落了可憐。
放下酒杯,我憶到往事:“其實我也沒做什么,你和公主的緣分,早在娘胎時先皇已為你們定下;只是奈何那丫頭不識石中玉,一門心思地撲在另個對她甚不上心的男人身上,自討苦吃不說,也辜負了你一片癡心。”
我帶著緊張感地瞧了瞧百里宇傲,雖有千萬克制,終還是忍不住點醒他一句。
“緣分有好便有壞,不是每一段都能鑄就佳話的,而往往深陷其中的人,不知著情愛美麗的表面下,藏了多少辛酸離悲。若當初你不對公主抱有如此深的執念,或許今日你我,就不是坐在宗人府天牢中追憶過往。”
倏地,百里宇傲臉沉得像塊冷冰,半響過后,他不聲不響地操起酒樽,再次滿飲杯中酒。
我懂得,他此時喝下的,是一杯自己沖動間釀下的苦酒。
而我們是成年人,不再年少無知,必然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起責任。
可酒樽重重落下那一刻,耷拉下頭的百里宇傲,在稍許安靜后忽然冒出幾聲奇怪的笑聲。
我感覺得出,那笑聲不是自嘲,而是種欣慰不已。
腦子里弦猛緊繃,我挺小人的問到:“你可是后悔了?”
“我為什么要后悔?即便此刻我身陷囹圄,也從未后悔過我所做的一切,一刻都未曾有過。”
一陣壓抑已久的狂笑,在他低垂的腦袋下赫然爆發,我坐在旁盯著他情緒間的漸變,滿身寒噤不曾消停過。
許久,當百里宇傲抬起頭,對上我驚疑滿眶的眼,他眼中喜極而泣的淚跟斷了線般掉了出來。
“我愛的人又不是容玉意,樾棠姐姐雖聰慧過人,可這一點你也未曾料到吧。”
頓時,我臉跟打了霜般,驚色做涌。
我穿針引線?
他心儀之人不是容玉意,而另有他人?
小時候的玩伴好友?
“狗尾巴,你,你對——瑩兒?!”
心中覓到答案,我整個如被冷針刺中,倏地從座椅間彈了起來;發抖的手一不留神打翻酒樽,酒液溢灑了半張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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