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美人

番外:舍離斷(三)

我并不是一個輸不起讓不得的人,三十三年人世沉浮,或許多有荒唐無忌時候,但漸漸成長的盛玉童不再是個聽不進去道理的固執孩子,內心的自我認知,讓我漸漸學會了如何去放下。

捫心自問,我并不比李淳元付出的少,也不是愛他的不夠深,不夠重,而是在這一路攜手并進中意識到,我和阿曜的對愛之態太過相似。就如太鄴郊野金泉谷中的石窟,那千幅阿曜為李淳元描刻下的思念緬懷,他將心中對李淳元的愛具現化,而我何嘗不是將阿曜的模樣在心中刻畫千萬遍呢?愛都是深刻的,只是換做不同的人時,表達的方式不同而已。

專一或長情,對一個男人而言并不見得是好事,這樣的人一旦把感情交托給別人,就容易鉆入自我封閉的牛角尖中,陷入自己走不出,其他人更無法走進去的困境。

阿曜心里裝下了李淳元,我心里裝下了阿曜,正如他無法再愛他人,我亦無能將這個人從心中剔除。

三個人的愛戀,死結無法循環間,總會有個人會落得孤單收場我退出,不代表不愛,也許正因為太愛了,才希望自己愛著的另一個人,能得償所愿地幸福美滿著。

這樣的結局很好,夠好了,至少我們三個中,有兩個是圓滿的。

李淳元沒有讓我失望,在她義無反顧地拋下滿身榮華欲去真龍寺尋回阿曜時,我已經做好了成全的準備。

促成一件事,總有人扮演苦主,也需要人來扮演狠角而于奪回阿曜,苦主自然是李淳元,而我,不過是個推波助瀾的狠角色而已。

那晚李淳元和靜念大師的佛辯我也在場,只是我一直躲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等著李淳元這個苦主將自己角色發揮到極致,動搖對方固心后再出擊而已。

男兒做事從來講究個快,準,狠。我拿真龍寺的生死存亡,威脅了靜念大師,這出未事先竄通而一唱一和的大戲,讓我覺得,自己真的有做壞人的潛質和頭腦。

我明明白白地告訴靜念,或許礙于真龍寺和慕容氏先祖間的約定,他能將阿曜強留在寺中,逼他出家為僧但如今北燕的江山被阿曜交到了我手里,若我登基為帝,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將這不近人情的真龍寺夷為平地。

因為我不姓慕容,自然不必理會真龍寺和慕容氏間有何淵源既然真龍寺叫我不痛快,那我也會真龍寺上下好過。

當然,這個只是一種構想中的威脅,其意在進一步動搖靜念至于要不要付諸于行動變為現實,那還是得看這位真龍寺德高望重的高僧,如何在阿曜的去留上取舍。

儼然,這位方外避世高僧,也有自己難脫的紅塵牽絆要得我想要的動搖,接下來,我自然得給靜念臺階下,給他權衡選擇的權利。

當著佛祖的面,我誠心向靜念許諾,愿以皇太弟身份,代替阿曜在真龍寺出家。這樣的選擇,在化干戈為玉帛間,一保全了真龍寺的顏面,二得皆大歡喜的結果,我吃定靜念大師他不會傻到自絕后路。

何況,我相比于滿身難斷紅塵情緣的阿曜,更有誠意,更有與佛結緣的堅心在。

斷去腦后三千煩惱絲,或許對我,是最圓滿最慰藉的選擇。

一腔苦思無處放,愿伴佛前贖寧心。

我最后一次見到阿曜,是在六月十九那個繁花盛開的春月夜,也就是我遁入空門的再前一晚。

那時他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府邸中,提著兩壇子我最喜歡西鳳酒,說在離開北燕前,想再來見一見我這位多年的好兄弟,老朋友。

他藏著什么來意,我忽然不想去猜。今夜和明日,夜與晨間,間隔著一個短暫的分隔界限,此時的我仍想做他心中那個恣意灑脫,無拘無束的盛玉童今朝有酒今朝醉,莫要浪費來之不易的快樂,到苦來時追悔莫及。

酒盡心中暢,那夜,他意外地留宿在我府邸中,并和我同榻而眠。

暗色的房間里,靜得連他均勻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淡淡月華透過雕花窗欞灑進榻,將我身側這個背身而眠的男子鍍上了一層圣潔光輝。

我緊著心,用極其笨拙而小心的僵姿,一點點朝阿曜背脊挪靠著,試圖拉近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心中的克制和吸引在劇烈沖突著,我像一個做賊心虛的小偷,企圖從他身上偷走一絲絲我想要的慰藉。

而此時,他動了。

阿曜一個并不安穩的轉身,此時背對著我的他,忽然將自己的睡顏轉向到我眼前下意識間,我咬緊牙,緊閉上眼,一動不動地僵在自己的榻位上,甚至連口鼻間維持生息的呼吸都放得極緩慢,生怕自己一個小心驚醒了這個睡在我身邊的男子。

久久后的久久,屋子依舊是安寧一片,一再說服自己阿曜已經熟睡后,我才有膽量睜開眼,悄悄靜靜地覬覦上這個在我身側相隔咫尺的人。

容貌未改,而歲月流逝在他俊朗的面上沉淀出了成熟,像夏果經歷了暴雨烈日的洗禮后,醞釀出了秋實的豐碩,飽滿而豐潤。

借著月光,看著看著,我不禁露出了癡迷的笑容來這漫漫長夜,忽然不再像先前那般煎熬,反而讓人生出了眷戀和不舍。

就在神思紊亂之際,這個睡熟的家伙忽然朝我頸窩子縮靠來,更離奇的是側靠而來的他,右手忽扣住我的左手五指,像兩塊緊緊相吸的磁石般,抓得密不可分。

渾身不住地發顫的我,腦子中被一片空白占據,進而錯過了他口中一句極微弱的囈語。

他剛說了什么?

待緩過神時,那句錯過的囈語,已經永永遠遠地埋入了安靜中,無從尋找。

稍稍側著頭,看著他安詳的睡容,我不覺緩緩的抬起手,想撫撫他靠在我頸脖邊的臉頰,可手指卻在離他臉一豪之地凝住了默默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我最后縮回自己的手,把重新落回枕間的頭微微靠近了他一些,緩和著自己做涌多時的心,試圖去尋回一分安寧。

這樣的夜我終是無法安眠,幾番掙扎后,我悄悄起身,帶著桌上那半壺西鳳酒,出了屋子。

外面天空依然是一片漆黑,絲毫沒有天亮的跡象,廊道兩側昏黃的掛燈,映著我漫無目的的前路一大口酒下肚,我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一彎下弦月低低的懸在天際,帶著寒冬未消冰感的夜風襲來,觸動了我身體內積聚的酒力,不由自主地在風中瑟瑟而抖著。

單手摩挲著自己另一邊臂膀,孤孤單單的我,心事重重的我,依依不舍的我,不傷悲那是假的,只有在這樣安靜無人的環境下,才可以肆意放任我心中最真實的情緒一輪春夜殘月,形單影只的我,只有一壺烈酒在手,陪伴著我這如浪澎湃不惜的心。

好亮的一眶白月光。

多好一個熱淚盈眶的理由。

張開手掌,看著紋路遍布的掌心,三十三年風雨同路,足夠了,這樣就已經足夠了,不是嗎盛玉童?!

舍離斷,舍眷戀,離不甘,斷妄念那陣陣涼風中滌蕩的我許久,清醒頓悟之感醍醐灌頂而來,隨著一聲酒壺碎裂聲,我雙手合十而結于胸口前,鎮住那任起伏不息的心浪,低下這從不示弱萬事的頭顱,為自己由心地道上一句:

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