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監捧著藥碗,小心翼翼走到床邊,跪在床頭,用湯匙一點點喂到皇帝口中。
皇帝喝了三勺,不顧手腳上的銀針,顫顫巍巍伸出來,自己接過碗,喝了起來。
姜太監連忙在下面托著碗底,等皇帝喝完,他便將碗遞給一旁的小太監,用面巾給皇帝擦干凈。
他又從托盤里取過銀箸,夾一塊果脯給皇帝:“皇上用點蜜干吧,這藥苦。”
皇帝擺手:“朕嘗不出滋味,人呢?”
雖未指名道姓,姜太監卻知道皇帝說的是誰,斟酌著道:“解姑娘還跪著,陸大人力竭,昏死過去,奴才自作主張,將他挪動到了值房,請了太醫,請皇上恕罪。”
“你一向周到。”皇帝靠著床頭,兩眼盯著帳子上的金龍出神。
“皇上,”姜太監給他掖被角,“皇孫殿下在外求見。”
“讓太醫來,把銀針拔了,過后用針,朕穿戴干凈了再見他。”
姜太監欲言又止,皇帝連日大病,本就虛弱,再加上這一兩日的煎熬,更是幾近油盡燈枯,強行起來,實在是傷身體。
可是他心里也明白皇帝的心思。
皇帝是天子,不是尋常百姓,平常百姓見子孫,尚且要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皇帝又怎么能邋遢。
姜太監百感交集,伺候皇帝穿上常服,用力把他扶進椅子里。
皇帝喘息兩聲:“顯玉年紀小,不要熏著他。”
“是。”姜太監上前將窗戶打開,將竹簾放下擋風,
這樣既能去了屋中藥氣,又不至于有穿堂風過去。
繞是如此他還是不放心,親自取了一條白狐貍毛的角毯,搭在皇帝膝上。
皇帝用干枯的手指撫摸絨毛:“老姜,朕要是走了,你可怎么辦啦……”
姜太監眼里潮起了淚,跪在地上:“皇上萬歲!”
皇帝笑了一聲:“萬歲就成老妖怪了,起來吧。”
姜太監偷偷揩了揩眼角,從地上爬起來,宣了趙顯玉進殿。
趙顯玉也是一身常服,進來跪下請了安,便由姜太監安排在墩子上坐下:“皇爺爺,孫兒有一物呈給您。”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帶血的油紙包,交給姜太監。
姜太監在皇帝示意下打開,雙手捧著呈到皇帝跟前。
皇帝奇道:“燒餅?”
趙顯玉答道:“是黃沙橋的芝麻餅,
孫兒在宮外時,有一回走到黃沙橋,聞到了芝麻餅的香氣,很想吃,但是孫兒記得皇爺爺教導,當無喜無惡,孫兒便沒有表露出來,
沒想到鎮國公世子卻買了兩份,說他愛吃,
這也是他今日帶進宮來的。”
他略帶孩子氣的話讓皇帝松快了一些:“那是個滑頭。”
“誰都逃不過皇爺爺的眼睛,”趙顯玉接著道,“后來我才知道,原來他不愛吃芝麻,更愛吃肉,只是他看破了孫兒的喜好,又維護了孫兒的顏面。”
說到這里,他看了看皇帝。
見皇帝若有所思,并未對他的話反感,他才接著道:“皇爺爺,朝堂之上,瞬息萬變,人心更是難測,哪怕是賢君,也有難以言述之事,所以孫兒想將他留在身邊。”
皇帝點頭:“留下可以,切莫驅虎吞狼。”
陸鳴蟬非等閑之輩,趙顯玉若是不能掌控他,那虎患必大于狼患。
“孫兒謹記皇爺爺教誨,皇爺爺,陸大人于您,也是虎,如今狼患未平,虎又有了牢籠,放了他們,便可放心驅使這頭猛虎,不知孫兒說的可對?”
皇帝沉思著沒有回答,片刻之后,才道:“人人都想讓我放了他們,唯獨你膽大。”
他對趙顯玉的膽大,很欣慰。
趙顯玉說的不錯,陸卿云是虎,解時雨便是那困虎的牢籠。
牢籠毀去,虎也將不存。
一旦北梁知道陸卿云不在,大舉來犯,又有誰能鎮守住云州?
歷朝歷代加起來,陸卿云這樣的人都是鳳毛麟角,難道真要毀了他?
“趙顯玉,若是將這頭虎交給你,你可能駕馭?”
趙顯玉并非不知天高地厚之人,要駕馭陸卿云,他沒有這個實力。
“孫兒不能,可是孫兒知道虎毒不食子。”
聽到這句話,皇帝的表情有了松動。
趙顯玉知道話多反而不美,便起身告退,留下皇帝一人沉思。
片刻之后,皇帝扶著姜太監的手起身:“去看看。”
他沒有去看陸卿云,而是去看了解時雨。
沒想到陸卿云剛醒過來,就和解時雨一起跪著了。
皇帝隔著紗窗看了一眼,在心里哼了一聲:“這小子平常總冷著張臉,臉上能刮下來一層冰,現在可好,居然還會心疼人了,也不知道著的什么魔。”
解時雨跪在地上,真不是個風華絕代美人的模樣。
她憔悴的連人樣都只剩下幾分了,頭發散亂,臉色白的可怕,嘴唇干裂,傷口沒有處理,和衣服一樣破破爛爛的露出來。
不喜不悲地跪著,她不是菩薩,也不是魔鬼,單是個兩根手指頭就能捏死的弱女子。
偏偏又是這么個弱女子,只要借上一絲東風,就能掀起無盡的風浪。
皇帝對姜太監道:“將她拾掇干凈,帶來見朕。”
“是。”
解時雨再出現時,果然就干凈了,穿著一身宮女的衣裳,黑發潮濕著梳起來,和蒼白的臉色涇渭分明。
白紙似的皮膚上,埋著青紫色的血脈,支撐著她繼續活著。
跪在地上,她似乎是察覺到了某種希望,收起了伶牙俐齒,顯出溫順的假象。
皇帝慢吞吞地開了口:“朕可以放了你,不過朕有個條件……”
片刻之后,解時雨聽到自己的聲音散在虛無中:“民女答應。”
隔日,一道圣旨傳遍四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御還區,必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僵之休,長孫趙顯玉,天資聰穎,恪尊慈命,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孫,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朕頑疾加身,茲皇太孫持璽正東宮,分理東西二府,撫國公執掌東府,西府陸卿云為鎮北將軍,百司所奏之事,分啟東西二府,呈皇太孫決議。”
自此,天下大定。
隔年,皇帝駕崩,皇太孫趙顯玉登基,執掌朝政,陸卿云遠赴云州。
又三年,陸卿云將長子陸懷瑞送入京中,鎮國公世子林鳴蟬代為撫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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