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民今年九十七歲，經過兩輪系統的基因改造，壽命三百以上，他已經在這個行當做了六十余年，對于去蠻荒星球調查這種事，可謂駕輕就熟。
出門的時候，他只當是一趟輕松愜意的旅行，重要的是玩，工作到是完全可以放在次要位置，但是當他的私人飛船抵達瑪洛迪星港，探測器瞬間掃到X的那一艘著名的‘黑鯨’，他心里登時繃緊了根弦。
‘刺客號’黑鯨規規矩矩地停靠在飛船泊位上面，向來張牙舞爪的暗物質反應炮也收斂起來，從頭到腳就和普通的私人飛船一樣，沒有任何特別。
高民登時把心里那點不以為然收起，還翻出自己幾十年沒用過的飛船準入許可證，貼在了他那架光耀號的腦袋上。
接下來的行程，卻沒有想象中那么危機四伏。
星港的服務居然可以媲美那些頂級旅游星球，一切都有智能機器人服務，別看這些機器人型號顯落后，智能軟件卻絕對一流，接待賓客時言笑對答都溫柔而親切，沒有半點僵硬感，也不會讓游客有分毫被冒犯，或者被侵入隱私范圍的感覺。
高民心下一驚，對眼前這顆尚且不在聯邦正式序列里的星球，平添了十二萬分的意外。
一瞬間，腦海中芯片啟動，各種信息充斥，高民深吸了口氣，抬足就向星港附近的洛族聚集地而去。
出了星港的閘門，高民目中一片雪白，可竟感覺不到寒冷，轉頭四顧，道邊一簇簇火紅的花樹被籠罩在防護罩內，樹尖上熱浪滾滾，從氣孔里逸散出來，卻不帶絲毫的煙火氣，反而有一種植物的清香味，一口氣吸入，只覺肺腑滾燙，渾身微微見汗，端是酣暢淋漓。
看來這里的特產有點意思，回去時可以捎帶些。
高民只掃了一眼，到底還是惦記工作，按照早記熟了的地圖一路直奔洛族的聚集地。
下了飛車，繞過一片尚在施工的區域，頓時豁然開朗。
高民佇立片刻，一時也因為洛族傳統建筑的精致有趣而陶醉其中，道邊是一座虛擬的星球模型。
此時正在展示這一片地域三年后的模樣。
一層層的浮空城囊括多個文敏的建筑風格，極獨特，也極漂亮。足不出戶就能欣賞得到無數文明的文化精粹。
高民想，如果是這樣的城市，他真可以定居養老了。
不多時，一鹿族的中年男子匆匆而至。
“高先生，您可來了！”
這中年男子顯然有點著急，跑了一身汗，氣喘吁吁，“我跟您說，可不得了，那個姓楊的自從接手瑪洛迪以后，先是連吭帶騙，從本地的富商手中坑了一大筆錢，這筆錢說好了是投資搭建星網，造戰艦，發展瑪洛迪經濟用的，當初合同經過公正，星網開通之后，瑪洛迪星網的收入，要按照大家伙出資份額分錢。”
高民點頭。
這份合同他當然知道。
要是沒有這東西，那也沒他的事了。
中年男子從鼻子里噴出一股熱氣，哼了聲：“可楊玉英在做什么？她把錢都花在洛族那些土鱉身上，現在可好，一分錢都沒有窮光蛋，都住上了一等一的好房子，每年只要交一筆很低的租金，住十年以上房子就算給了他們，憑什么？”
“花別人錢的時候挺痛快，堪稱揮金如土，這幾天摟錢的手筆也不小，簡直讓人刮目相看。”
中年男子虛虛地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幽幽嘆息，“您自己去瞧一瞧，呵，我活了五十年，就沒見過鬼心眼這么多的人。”
高民輕笑，不置可否：“那就先看看。”
什么人的話都只能聽三分。
高民覺得，那位星球主楊玉英，楊大小姐可能沒什么經驗，問題處理得不夠周全，可要說人家貪財，到還真不至于。
他也是提前做過功課的，楊玉英身份很神秘，星際間登記在冊的聯邦公民里，叫楊玉英的人一共有十九億六千四百四十六人，但智腦檢索調查到最后，也沒有查出這人的確切身份。
她在瑪洛迪玩時，走過貴賓通道，說明她至少是隸屬聯邦中叫得出名號的勢力，像瑪洛迪這樣的蠻荒星球，對那些大勢力家的小孩子來說，恐怕還沒有星網一個游戲賬號更值錢。
像這種千金大小姐，怎么可能會貪圖如此荒蠻之地的小利益？
大約是玩上了癮，或者被家里罰到下頭歷練，急著做出些許事業，這才忙中出錯，搞出了點麻煩。
高民心里其實對這樣的大小姐不大喜歡，她們做事全憑一時興趣，興趣起時能捧人入仙境，興致過去卻是轉身便走，渾然不管被她們攪合過的那些文明，以后會是什么樣的情況。
那些文明稀里糊涂地過著時時刻刻可能遭遇滅頂之災的日子，慘是很慘，可也知足，一旦看過更廣闊的天地，知道蒼穹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再讓他們回去過原本的生活，那簡直是不是一個慘字能形容得了。
高民工作這些年見多了這種事。
乘坐飛車在車道上穿行，高民很隨意地打開屏幕，貌似在欣賞一部藝術電影，實際上卻對周圍的環境十分留心。
左邊兩個花頭發的老婦人，只看衣著打扮就是正經的洛族人。
兩個人正說話，說的是通用語，不過一口本地口音，不過高民正經做過功課，到還能聽得懂。
兩位老人家一開始說家里的店面，好像都是開商鋪的，一個販賣洛族土布，一個販賣傳統服飾。
說著說著，就說起什么投資的事。
高民頓時凝神，略有些緊張起來。
“我家老頭子說什么要抓住機會，報名去爭南濟區的那家紡織廠，哎，他捐個五十點到是小事，家里再困難，也不至于連這點都擠不出來，可他魔怔了，白天也琢磨，晚上也琢磨，連夢里都是這事。”
“這些日子，他活也不干了，終日跑到廠子里看那些機器，居然還在家里弄了個什么實驗室，要做實驗，四十年前他讀書時，讀的是新型納米材料學，他就一直想研究一種物美價廉的新材料，讓家里的生意重獲新生。”
“這事想了四十年，也只是想想，真不知道最近犯了什么病，竟然把年輕時那些妄想當真，還要真去做。”
“他以為他幾歲，都是當爺爺的人了，發哪門子瘋癲！”
高民迅速從中提取無數信息。
下了車，馬克，也就是那位中年舉報人引著四處轉了一圈，高民心一沉，蹙眉。
他忽然發現這事有點不簡單！
確實……有人在坑騙洛族人的錢。
這些騙子手段還算高明，行動上居然頗為理智克制，從單個個體身上騙走的信用點很少。
而且他們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段，明面上替他們辦事的人居然也被蒙在鼓里。
以高民的經驗和敏銳度，也是再三觀察，才察覺出不妥。
難道，真是楊玉英？
不可能！
一瞬間，高民腦子里轉過數個念頭，忽然就明白了——這的確是有人做局，而且是一箭雙雕的局。
其一，賺錢。
其二，破壞楊玉英的公信力，讓她對瑪洛迪星球失去興趣。
”騙子！“
耳邊聽著無數洛族人都在吹捧楊玉英，馬克兩條濃眉氣得一顫一顫，扯住高民的衣袖，怒道，”高先生你看看，這像什么話，那些產業都是楊玉英的不成？她憑什么許出去，她怎么能許出去，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
此時正好一群洛族人擁擠著朝前頭巷子里涌去，擠得馬克一個趔趄，他更怒，忍不住拽著高民咬牙也跟了過去。
小小的巷子中，最前方只有簡單的方桌，還有一對客客氣氣的少年男女，氣氛卻無比肅然。
“議政廳的幾位大人沒想到大家的積極性這么高，所以決定再延長一天，今天確確實實是最后一天了，不過大家放心，我們今天會一直工作到處理完所有的工作，工作做不完，我們就不吃飯，不睡覺。”
周圍頓時一片歡呼聲。
排隊的洛族人明明是競爭關系，但因著利益并不是一份，很可能每個人都能有，到并不顯緊張，時而低聲交流，看起來頗為和諧。
馬克終于沒忍住，小聲咕噥道：”這幫傻子，白癡，這明顯就是騙人的，是個局，誰陷進去誰是蠢貨。“
“就算我們鹿族高層撤離了星球，可那些產業都是我們這些人真金白銀賺回來的，別管什么時候，那都是我們的！”
后面排隊的人里有幾個聽到馬克的聲音，頓時回頭，神色冰冷。
高民輕聲道：“馬克先生，鹿族根據拓荒法令，獲得了在瑪洛迪經營產業的權力，但是這權力也隨著拓荒法令的失效同時失去效力，如今，別管那些產業算是誰的，總歸不可能是你們鹿族人的了。”
“楊玉英是個小偷！”
馬克沒忍住，后了一嗓子，隨即閉嘴。
就在這時，前面正排隊的一個洛族人，忽然一彎腰，掀飛了眼前的桌子，砰一聲，所有人都一驚。
這人轉頭，面色赤紅，厲聲道：“諸位，我外甥女就在南橋中學讀書，她還是南橋學生會的風云人物，和楊小姐關系極好，她告訴我的，這些人是騙子！”
馬克頓時一喜。
高民輕輕眨了眨眼，只覺得自己初到此地的這一日，過得真是精彩極了。
說話的這個洛族人聲音分外洪亮，一聲吼出去，大半個巷子都能聽得到，“楊小姐現在忙的都是星港建設，艦隊建設的大事，能抽出時間關心棚戶區改造，都有很多小人不滿，她怎么可能隨便再去分解瑪洛迪的那些大型產業，大家都動動腦子！”
“這是有騙子專門趁著我們瑪洛迪崛起之機會，故意給大家添堵呢。”
此人聲音如轟雷，又是洛族人，此話一出，好些排隊的人都受到些影響，心里隱隱約約有些不安寧起來。
“我今天過來，就是為了揭穿這些騙子，他們的所作所為根本就是給楊小姐抹黑，也是在阻撓瑪洛迪的未來發展……”
這人瞪著兩個努力想要澄清的少年，“你們不用廢話，我就問你們一句，這事真的是楊小姐交代你們做的？”
兩人對視一眼，臉色忽然變了變，嘴唇有些干澀——他們其實，多多少少也察覺到一點不妥，只是以前不曾多想而已。
眼看這兩人的表情如此，巷子里所有人漸漸變得有些不安。
半晌，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大爺，挺直的身板忽然有些佝僂，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眼睛。
“其實，我早就該猜到，這天底下沒有白撿餡餅的好事……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渴望著能走運一回。
“到了我這把年紀，哎，是該認命了。”
其他人個個神色晦暗。
高民蹙眉，心下嘆氣，這件事一確定是假的，無論是楊玉英在騙人，還是有人假借楊玉英的名字在騙人，給那位大小姐帶去的影響都會非常惡劣。
若是這事放在正常的，成熟的文明，那根本就不算什么。
哪個首腦人物頭上沒被扣一堆屎盆子？
可發生在這顆星球上，后果卻嚴重得多。
洛族人苦了太久，他們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去相信一下未來，并且付諸行動，結果忽然發現原來一切都是假的。
這種夢想化飛灰的絕望，足以讓他們徹底倒下，再想讓他們站起來……更難了。
楊玉英大半個月努力辛勞換來的成果，都會在這一刻消失。
高民心里竟覺得空落落的，有點可惜。
就在整個巷子里的洛族人，包括在收集資料，接納捐款的這些人都要陷入絕望時，巷子口處忽然傳來一聲驚呼：“星主！”
“楊小姐，啊啊啊，是楊小姐！”
眾人一愣，回頭便見到一只漆黑的飛鳥從半空中劃出漂亮的弧線，鳥背上居然坐著一個人，正是瑪洛迪星球現在的所有人——楊玉英。
一瞬間，有位老人近乎絕望地高聲喊道：“楊小姐，南濟區制衣工廠……真的會交給個人管理者管理？”
他的聲音先是很低，最后竟變得尖利的緊。
哎，人家那位大小姐，怎么可能去傾聽一個普通人的問話？
高民嘆了口氣，剛想是不是要站出來說兩句話，就見已經掠過去的飛鳥居然調頭飛了過來。
楊玉英輕飄飄落在地上：“有人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