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驚鸞

一百零五 繾綣不復怨難消

透過那是一個衣著臟污不堪的女子,被鎖鏈吊在兩側的雙臂瘦骨嶙峋,青筋在蒼白的皮膚之下突出地十分明顯。

大小江氏風姿綽約,在皇都之中也算名動一時,連沈傾鸞也是有所耳聞。可誰又能想到十多年過去,姐姐守著后位過得舒適愜意,妹妹卻在這暗無天日的囚牢之中,一日一日熬著為數不多的生命。

“臨舟,我來看你了。”江厲的聲音極輕,好似生怕語氣重上一點,便能將眼前的人擊碎。

而那深刻的痛楚與心疼亦讓他全身震顫,幾乎克制不住要將她擁入懷中。

然他不能,只因陸錦娘雖沒有說話,卻仍在身后沒有離開。

“二.....哥......”江臨舟聲音嘶啞,明明只有兩個字,卻也吐得那樣艱難。她緩緩抬頭,待看清了眼前的人時,那雙失了光彩的眸子才流出兩行淚來。

“是二哥,”江厲再也沒能忍住,他用顫抖的手小心拂開她散亂的發,終于得見那張讓他日日思念的臉,“二哥來看你了。”

再多的話,在此時似乎都無從提起,而那些狠心的言辭,也亦是沒法宣之于口。

江厲這輩子惡行昭著,卻將為數不多的善念都給了江臨舟一人。

“二爺若是只有廢話,那就別耽擱時間了。”

陸錦娘在旁邊隨口一句,卻如兜頭一盆涼水把江厲澆了個清醒,他掩在袖袍之中的雙手緊握,咬牙對江臨舟道:“我且問你,秦問遙是誰的孩子?”

多年被困在這地宮之中,江臨舟的反應也慢了許多,此時愣愣瞧著他,好一會兒才艱難回道:“是秦岷。”

“果然是他,”江厲冷嘲一聲,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

江臨舟亦是隨著他的動作抬頭,便對上一雙幽深且滿漢恨意的眸子,“她與秦岷不像,我還當她其實是我的孩子。不過仔細想想,她何止與秦岷不像,和我也更是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只可笑我當年被你蒙蔽,以為你滿心僅我一人,卻到如今才知你并非全不情愿。”江厲說著笑意漸冷,“你嫁與秦岷,為他生了孩子卻遭他拋棄,所以就想到了我?江臨舟,如今我也要另娶旁人,你我一拍兩散,豈不正好?”

聽得他一番話,江臨舟不禁瞪大雙眼,好似難以接受,卻又一時之間想不出什么辯解的話。

可江厲卻沒等她想清楚,徑自轉身離開。

“二爺真是爽快。”陸錦娘掩唇調笑一句,眸中卻更添幾分厭惡。

江厲揚起幾分笑來,伸手要摟她卻被她閃過,只得收回。

“為何不讓我見她?”沈傾鸞瞧著二人一同出來,便故作焦急問道。

然陸錦娘卻只是憐憫瞧她一眼,“帶你過來,是想讓你知曉她還活著,可不是讓你母女二人互訴衷腸。我每日探視的時間也是有數的,沒法因你破例。”

陸錦娘腳步未停,語氣卻緩了幾分,“走吧。有時候見了,比不見更加難受。”

沈傾鸞無法,只能跟在她身后一路出了地宮,又到了宗堂外頭。

“二爺送她離開吧,可別叫府里人發覺。”陸錦娘說道。

瞧著兩人離開,她又在月色之下站了許久,等一輪彎月藏進夜幕之中,她握緊手中的玉瓶,終是回了江臨舟面前。

“哭什么?”陸錦娘抬起她的臉,見到滿面淚痕,冷冷說道。

江臨舟猛地掙開,一雙通紅的眼睛狠狠瞪著她。

陸錦娘卻忽覺好笑,而她也確實笑出聲來。只是笑著笑著也滴下兩行清淚,不知是為了眼前人,還是為了曾經的自己。

“你一生懦弱,被人戲弄于鼓掌之間,卻只有在與江厲的感情之上硬氣了一回。可那又有何用?如今他要成親了,你這些年受的苦楚,都像是個笑話一般。”

陸錦娘滿目悲憫地看著她,又像是秀過她在看過去的自己。

鐵鏈鎖住的不止是她的脖子與手腳,還透過皮肉,緊緊扣在她的肩骨之上,擦傷、磨痕,潰爛、化膿……卻終究沒鎖住她那顆心。

陸錦娘對她的了解無多,全是從江厲口中聽見,可她猶記江臨舟是個嬌生慣養的世家小姐,往常破皮都要疼上半天,支撐她在這巨大痛苦之中茍延殘喘的,大約就是江厲與秦問遙了。

“你的姐姐因嫉妒,對你痛下毒手,讓你一生困在這生不如死;你所愛之人因你不潔,將你棄如敝履,要和你一刀兩斷;而如今你的女兒也要受其所害……江臨舟,你說你苦了半輩子,為的是什么?”

“你要對問遙做什么?”江臨舟突然劇烈掙扎起來,鐵索拉扯著她的皮肉,染上滿身血跡斑駁,“你若敢傷她,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你想清楚,當初要她性命的是你姐姐及整個江家,我若不將她賣到青樓,她能留到今日?而如今叫他死的是江厲,你恨我又有何用?”

江臨舟微怔,半晌嘶喊出聲,在這空蕩的牢中回響,久久不絕。

她深愛江厲,從十歲至今日數十年,這份愛意從未消磨。可也終是江厲負了她,一次比一次絕情。

“我能救她,”待她終于喊完了所有力氣,陸錦娘聽著她的低低嗚咽,將玉瓶從袖中取了出來。

“這里頭是毒,只要你將它飲下,我便為秦問遙安排去處,離南城遠遠的。”陸錦娘說著,語氣里也帶了幾分蠱惑,“能死也不見得是件壞事,一了百了,這對你而言本就是解脫,既不必在這兒暗無天日的活,還可救你女兒一條性命。”

將那裝了毒水的玉瓶放在她面前,陸錦娘這才緩緩起身。

她說的不是假話,對上江厲一生所愛的江臨舟,她承認自己確實是嫉妒,可心中更多的情緒,卻是名為同情。

而她給江臨舟的是解脫,更是體面。

“我還是不明白,”江臨舟見她要走,卻突然啞聲問道:“從在南城見你第一面起,我便一直想明白,你為何會如此恨我。”

陸錦娘掩在袖中的手微微一緊,她背對江臨舟,瞧著那一簇燭火幽光微微出神。

“或許我恨的從來不是你,而是那個不爭氣的自己。”

說來正巧,亦是孽緣,江臨舟離開去往皇都的那個春日,陸錦娘剛好被送入吟歡閣,于是登臺一曲名動南城,她就這么入了江厲的眼。

彼時江厲痛失所愛,日日渾噩,陸錦娘那雙肖似江臨舟的眸子讓他一時失神,便斥重金買下她的初夜,與她幾日恩愛纏綿。

然他口口聲聲喚著的“妹妹”,直至陸錦娘隨他去往皇都見著江臨舟,才發覺那并非床笫上的情話,而真是一段有駁常理的戀情。

“這些年來,我不過是替代她的一個玩物,是嗎?”在發覺了事情真相過后,陸錦娘問他。

江厲當時正與江臨舟幽會回來,心情正是極佳之時,哪里愿意見一個替代品在眼前糾纏?于是一把將她推開,冷冷回道:“你既知曉,那便更該安分守己。陸錦娘你可別忘了,若不是我拿千兩銀替你贖身,你現在仍是吟歡閣一個卑賤污濁的妓子。”

如這世間最冰冷的錐子,狠狠地扎進陸錦娘那顆原本滾燙的赤誠之心,她瞧著明明昨日還與自己溫情繾綣的人,此時卻拿嫌惡的目光看向自己,心中卻忽而平靜下來。

七歲家道中落,被親戚以十兩銀子賣到歌舞坊中,其間輾轉三四個地方,卻從未消磨她心中殘存的那分傲氣。

陸錦娘沒哭,亦是沒像旁人那般怨天尤人,她只是對江厲點了點頭,丟下一句狠話。

“奴家確實身份低賤,錯判二爺深情,亦是奴家自以為是。可二爺記著,總有一日你會對我這樣一個妓子搖尾乞憐。”

兩人身份懸殊,江厲從未將陸錦娘放在眼里,只當她一時之間拎不清,嗤笑一聲便轉身離開。

而在此之后陸錦娘仍是會服侍他,會充作江臨舟的替代品由他宣泄情緒及欲望,也叫他漸漸不再設防。

與大江氏勾結,買通江家那位老道士,向江老太爺告密......江厲從不敢信她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成這么多事情,可最后的結果,卻是陸錦娘那句狠話成了真。

她親手把秦問遙送進吟歡閣,那個曾被他瞧不上,亦是改變了她一生的地方;

她管著江家的地宮,唯有其一人能見困住的江臨舟......

陸錦娘想,她這一輩子機關算盡,卻好似都用在了報復江厲身上。

緩緩閉上雙眼,順勢也壓下那些紛雜的思緒,陸錦娘再開口時卻十分平靜,“你是個可憐人,我也是個可憐人,但你好歹擁有我求而不得的一切,而我至今除卻仇恨,一無所有。”

“不過你且放心就是,下毒害你的事情一旦暴露,我也難逃一死。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去做。”

“我這一生算是毀在江厲手上,既然我活不成了,那我就拖他一起下地獄。只是勞煩你先走一步,我成全你,你也成全我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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