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驚鸞

二百零九 午夜夢回心事重

說起南城,總讓我不覺間想起蘇瑾與云墨淺的那一段,似乎也正時發生在這溫婉柔美的南城之中,我透過輕紗帷幕,瞧見靈鏡之中的景象,那些人我明明瞧不清楚,卻莫名覺得熟悉。

偌大的戲臺之上,有一位濃妝艷抹的人兒,她抱著一把老舊的琵琶,微微斂眸,一遍遍唱著本就不屬于她的喜怒哀樂,大約也正是因為如此,令得聽著的人眉心緊蹙,顯然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這戲中角兒寫的是位名妓,你這般清冷寡淡的模樣,如何能演得好?”乍然一聲斥罵在臺下響起,女子面含怒意,望向臺上女孩兒的目光中帶了些怨毒之味。

一旁的人也是有些看不下去,方借著上茶的由頭,上前輕聲勸道:“師傅也別責怪英兒了,她年紀還小,更何況前些時日才遇得那樣的事情,總是要時間緩緩才好。”

女子咬牙瞪了那人一眼,責罵的話語終究是沒有說出來,也不知是不忍心,還是對那句勸說中隱含的晦澀產生了些許懼意。

“今兒個就到這吧,你先回去好好琢磨。”

女孩兒應了一聲方才下了戲臺,而自始至終,她面上除了平靜之外,未曾表露過任何情緒。

待得女孩兒行至門前,門外比她稍大幾歲的少女理著袖口進來,神色悠閑卻又傲慢,她抬眸望了女孩兒一眼,輕嗤出聲。

“活脫脫一個失了魂的行尸走肉。”

女孩兒沒有反駁,只是斂眸從她旁邊側身而過,輕掩了門,將里面的一切與自己隔絕開來。

每當將要開場之時,船舫總是要喧鬧一陣,畢竟戲坊名揚在外,一座難求,幸為入幕之賓,自然是值得高興一番,女孩兒無心去瞧那一片醉生夢死的景象,只等在船尾的廂房之中,聽得隱約的議論之聲隨著琴弦輕一撥弄漸漸散去,船上不消片刻便是鴉雀無聲。

她隨著樂曲細聲低語,洗去脂粉,褪下彩衣,舉止間便少了一份臺上人的矯揉造作。

這出戲她聽了許多遍,師傅的教習也好,姐妹們的練習也罷,初始的那一部分早早便刻在了她的心間,一曲唱罷,正是到戲中名妓登臺將要名聲大噪之時,而她也只習到這里。

師傅說她演不出戲中人的感情,是因為她琢磨不透無所感悟,因而入不得戲中。

可這世間蒼涼人生百味,又怎能如此輕易便體會清楚?

“我看你倒是比臺上的人唱的還好,怎么上臺的不是你?”

女孩兒循聲望去,只見半掩的門不知何時被人推開,邊上倚著一位身著素白衣衫的翩翩公子,手中把玩著碧玉折扇,饒有興致地望著他。

“師傅說我還沒有上臺的本事。”女孩兒總覺對男子有些親切之意,便不做隱瞞,“我不懂入戲,演不出那百般情緒千絲萬縷。”

男子聞言卻是輕笑出聲,“戲子入戲,無非兩種,一是將自己代入戲中角的人生之中,二是將戲中的故事唱出自己的風采。”

“是要沉溺與別人的浮生悲歡,被別人的一怒一喜左右,還是要喜怒隨心自成一派,不過是看你自己的決定”

四月末正是芳菲盡時,桃花樹下洋洋灑灑落了滿園,如鋪上一層淺粉的錦緞,又似青女降霜雪時染上了朱砂。

女孩兒便是在此時節跟著那名男子離開,隨他去了他的府邸之中,更是受下了千般恩惠。

那人對他是否有所圖謀,又能在她身上謀得什么,這些尚且不知,就像她不明白自己是何身份一般。

師傅說她是故人之女,說她自小便在戲坊中長大,可坊中的人對她都生疏地很,“英兒”這一名喚,她聽著覺得熟悉,可一落于紙上,卻是看得十分陌生。

并非是不識得這二字,而是她明白,這不是她的名字。

這不是她的身份,那么她的身份又是什么?

自落花間幽幽轉醒被戲坊的人,她的記憶,就只從這里開始。

半掩的窗經風一吹,吱呀一聲聽在耳中似沉重的大門被緩緩推開,可入眼的不是刺目的光,而只是柔暖的景象。

落花隨風打了個旋兒歸入,終是塵土之間,可她的歸宿又在何方?

一旁放著的琵琶尚是新的,連音也未曾調過,男子只將它放在那兒,可戲坊中的人分明說她是不通音律的。

疑慮太多,惹得人心緒煩雜,她拿起那把琴瑟,指尖輕撫而上,輕撥兩下,那抹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直讓她將一曲撥地雜亂無章。

那些疑問似叫囂著,不得真相便不愿罷休一般。

“好好的曲子,硬是讓你給糟蹋了。”男子語中半帶笑意,卻不帶諷刺與責怪,他將琵琶從她手中拿開,輕放回了原處。

“有何煩心之事,可以與我說說。”

她望著眼前人,看他眉目柔和,只覺似曾相識,可目光流轉一遍,卻尋不得一絲痕跡。

思及此處不免自嘲,既什么都忘了,又能尋到什么?

“你認識我嗎?”她問。

若不相識,又何必將她逃離牢籠?又何必對她溫柔相待?

“你我在船舫之上那一面,當是初識。”

“那你為何要將我帶出戲坊?”

男子卻是笑笑,“你喜歡那里嗎?”

她搖了搖頭,那個說是她“家”的戲坊之中,著實不讓她留念分毫。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個理由?”男子面上的笑意微微斂去,問道。

“若我偏要知道呢?”

看她目光堅定,他卻難得有了三分猶豫,只是不消片刻便又笑起,云淡風輕道:“不過是怕你在那戲坊中受了埋沒,我在覆城之中有一處尋樂之地,你可愿來?”

“小女子學藝不精,恐怕有拂公子期許。”那話語中帶了絲落寞,卻又讓她不免覺得可笑。

男子卻對她的話不以為意,“我說過你便是你,所以不必活出戲中人的模樣。何況你的一切都是空白,以此來體悟那些紙上浮生,豈不是更能讓你了解這人生百態?”

“自此以后你便名喚沉歡。”

“沉迷戲里,歡愉其間,這才是你……”

畫魂商,莫相忘陸

莫問,何人一曲唱別離,婉轉凄迷入戲里;

莫嘆,伶人一顰一笑引,顧盼流轉浮生盡。

正是冰雪消融萬物復蘇的好時候,而才辭去了舊年的新春時節,也正是人們初初從年間的悠閑中走出的時刻。

覆城地處河海邊境,商貿頻繁,必然也富裕豐饒,而在此繁華之地,自是不缺享樂之所。

吟歡樓便是其一。

東有茗川,西有臨渠,北有忘木,南有吟歡,此四處在覆城中最負盛名,家喻戶曉,因此哪怕是外邊兒來的訪客,也是要去上一兩地見識一番,才算是了無憾事。

吟歡樓是聽戲的地方,只一樣比較特別,那就是吟歡樓中,向來是不唱世人耳熟能詳的紙上故事。

聽人說那些戲,都是戲坊的主人走訪各處得來,只是有些戲份實在是久遠非常,令人尋不到什么真實之感。

只是來路如何又怎需在意?到底觀戲人所在乎的,不過戲的本身罷了。

樓中所置高臺上,層紗掩映之中倩影微微而動,纖纖素手拂過紗幔,少女身著素色衣衫,粉黛輕施,襯得面龐有些蒼白。

只是那眉目之間的英氣,卻是免去了讓那脂粉所透的蒼白添上病態。

“妹妹不愧是這吟歡樓中第一人,這樂譜乃坊主親自所作,可是別人重金求也求不來的。”臺下女子將木琴擺在邊上,抬眸對那少女笑道。

“吟曲姐姐可莫取笑我,這吟歡樓中若要說第一人,那必是吟柳姐姐,可是輪不到我頭上。”少女撥弄了幾下琴弦,方才滿意地直起身來,“倒還是這等年歲久的東西用得順手些,我今日可不用怕了。”

吟曲笑笑,“你今日可是戲臺上的人,琴用得順手,與你可沒有半點關系。”

“誰說沒有半點關系了,我若是唱得不好,還盼著吟曲姐姐為我撐一撐場子,也不必砸了吟歡樓的招牌不是。”

“你啊。”吟曲失笑,正欲再說什么,便是有人推開了半掩的門。

“你可是與我義正言辭地保證過,怎么,私底下反倒是沒有底氣了?”男子手執一把玉骨折扇,半是溫和半是隨意。

“怎么說沉歡也是第一次上臺,緊張也是難免的,坊主可是不能逼得太緊了。”吟曲略略掩唇,輕笑道。

“我是不欲將她逼得太緊,只是她自己要求太高,我也不好駁了她的興致,左右對我也沒什么不好的。”

“只怕是有什么不好的,坊主也不會怪罪吧。”吟曲目光在二人之間流轉一遍,見沉歡反而沒了聲音,心中倒是了然幾分,“我還有事情要辦,就先出去了。”

說罷告辭離開,門輕掩上那一聲之后,便是片刻的寧寂。

“你若是不想上臺,我斷然不會逼你。”方璟坐在一邊的木椅之上,此處向來是上賓所定的位置,不受外人所擾,卻也是最能看清臺上。

“也不是不想上臺,只是從來沒有過,所以”沉歡說到這里有點猶豫,原本低垂的眼眸微微抬起,偷看了一眼身邊的人。

豈料他像是早有察覺一般,轉頭朝她一笑云淡風輕。

小丫頭立刻便低下頭去,方璟輕捏了捏她泛紅的耳尖,“你害怕嗎?”

“害怕在那臺上的萬眾矚目會怯場出錯?”

“沉歡,你眼中,只要有我就好”

沉歡,沉迷戲里,歡愉其間,這便是方璟給她的名字。

暮色里正是歸家的時辰,而路邊的酒樓鋪子卻是都燃起了耀目的燈燭,映襯地整個覆城亮如白晝,引人駐足一般。

吟歡樓自也不會例外,雖說這一整天都閉門不曾迎客,只是消息早在半個月前邊放了出來,引著有興致的人翹首以盼十多天,而今日更是有人早早地便有人等在了樓閣外,有的是親自前來,有的則是指派了家中的小廝。

“這些人倒是也不嫌冷得慌。”女子稍稍攏了攏衣袖,站在小閣樓的窗邊向下望去,那傲然的目光仿佛是在看著一群輕賤的螻蟻。

“吟柳姐姐可別離得那么近,若是讓下邊兒的人看見了,免不了又是一場動靜,坊主可該不高興了。”身邊的人說著便是匆匆上前,降下了那么一層薄薄的簾子。

“他高不高興倒是無妨,只怕過了今日,這吟歡樓中就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了。”吟柳眉眼微微一轉,便是移開了目光,緩步離了窗邊。

“吟柳姐姐哪里的話,這吟歡樓自成立以來不過三年,而這三年都是由你撐著這場子,坊主應當也是知道,吟歡樓能有今日的光景,少不得是因為有姐姐在的緣故。”

“我倒是不會這么想,”吟柳對鏡整了整發髻,金銀寶釵換了一支又一支,卻是沒有一件合了心意,“吟歡樓左右都是他的地方,他想要誰撐著這個場子,誰便是能撐得起來。”

這一句不偏不倚的陳述,倒是讓那人不好意思再勸什么。

“你一會兒也去學著些,就算是沒什么好學的,總也是走個過場,莫要讓人挑了你的把柄錯處去說道,也連累著我。”

那人笑道:“可不就是走個過場嗎,也不知那丫頭有什么好的,偏讓坊主對她照顧有加,也不過只是上個臺面罷了,竟是讓我們都觀摩著去,要我說啊,這吟歡樓還是只有吟柳姐姐你能教我們些東西。”

恭維的話總是受用,原本挑剔的人也終是從妝奩之中挑出了一支雕了牡丹的釵子,在手中細細賞玩,

“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蓉凈少情。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說罷便是將釵子遞到了身后,讓人替她簪入發髻之中,“總也不過只是個小丫頭,且讓我瞧瞧能掀起什么風浪來。”

而此時吟歡樓的正門才緩緩打開,雕欄玉砌映入眼簾,賓客由侍者相引,列作其次,紛紛猜測著今日上臺的是何人。

竟讓吟歡樓中如此重視。

正是議論之間,忽然琴音輕輕挑起,那一聲仿佛是說書先生手中的驚堂木,令得眾人屏息相待。

那妙然柔美的嗓音合著琴曲自紗幔之后緩緩而來,隱隱綽綽有些不真切,卻是牽著臺下每一縷思緒。

那所唱的別離,該是與何處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