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沈傾鸞已然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繼續沉沉睡去,只知早間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只一眼朝外看去,分明就看不出昨夜下了一場雨。
倒是樹梢上發的新芽鮮嫩欲滴,帶著點點晶瑩的水珠,讓人有一種當真入春的感慨。
揉了揉自己干澀的眼睛,沈傾鸞用另一只手撐著床坐起來,直感覺到手心中一陣刺痛傳來,才看見那已經被重新包扎的傷口。
被她自己作踐了一番,傷口更深幾分,一時止不住流出的鮮血,因而白色的布條之上也透出些許紅來,提醒著沈傾鸞昨日的一切確實發生。
從魏竟初來找她,再到午夜夢回終瞧見了那頓午膳的“后續”,都如此真實。
“小姐醒了?”楊輕婉一直就睡在外頭,此時聽見里面傳來下床的聲響,就趕緊過來。
估計昨晚因焦急哭過,又一晚上不曾安眠,楊輕婉一雙杏眼帶著紅腫,臉上因趴著淺眠留下的印記也讓人瞧著可憐。
沈傾鸞朝她微微一笑,說道:“我無事了,你先去歇一會兒吧。”
楊輕婉沒依,只是照舊給她打了熱水洗臉,又替她梳起散亂的發。
“母親可曾醒了?”沈傾鸞問道。
“昨晚見小姐睡下,夫人才敢回房,此時估摸著還沒醒。”
“那就讓她再睡一會兒,昨晚我情緒不好,可嚇著你們了。”
聽得此言,楊輕婉搖了搖頭,可仍是心有余悸,“小姐昨夜說因你而死......那些人,小姐是指渟州城的敵軍嗎?”
思及昨晚自己所說的話,沈傾鸞便沉默下來,楊輕婉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趕忙道:“婢子沒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與小姐說上一聲,若真是因為那些敵軍,大可不必掛在心上。”
沈傾鸞不知她要說什么,可明明清楚她領會錯了意思,卻還是一邊感激她的關心,一邊好奇她的意思,于是問道:“為何不必?”
“婢子是丞相府奴仆的家生子,身份雖不高,但自小在府中長大,活得安穩不說,后頭還得夫人照拂,已是十分幸運,對小姐在渟州城的經歷只怕不甚了解。可婢子明白,有些人你不殺他,他終將會搶走你更重要的東西。”
“那若是身邊親近之人呢?”沈傾鸞問,“不是那些本就敵對的人,而是站在自己身邊最為親近的人,又當如何?”
楊輕婉只當她是在說渟州城軍中的士兵,面上雖流露出幾分糾結之色,卻還是回道:“婢子覺得,打從選擇這條路開始,他們就應當有了刀口舔血的覺悟。那些人確實無辜,可小姐又何嘗不無辜?錯的分明是那些掠奪他們生命的人,真要恨,那就恨他們便是,怎能怪到小姐頭上?”
見她完完全全就理解到了另一個方向,還在試圖用自己并不流暢的思路勸慰自己,沈傾鸞覺得有些好笑,也不再為難于她。
“我明白的,日后定不會為此所困。”沈傾鸞笑著說了一句。
降生何處,本就不是她能選擇的前提,而那些異象所謂命數,在她看來亦是荒謬之談。正如楊輕婉所說,錯的該是那些為了利益不顧手段的掠奪者,并非是她這樣同樣受害的人。
沈傾鸞會這么想,并不會非要將自己摘出去,落個問心無愧,而是她深刻地明白那些曾與她最為親近的人,只會欣喜她被解救,而不是將她當做一切的誘因,恨不能拉她同行。
就算是冷清如沈家大嫂,也從未對她抱有過惡意。
心中這么一想,好似就能釋然許多,沈傾鸞那七年里體會過許多人的溫情,至如今雖失去,卻也常存心里。
初四這天晚上,沈傾鸞換上一身男子裝束,又好一番偽裝去見高裕朗。
后者見到她來自是高興,先吩咐人去端茶,而后才問起沈傾鸞今日來所為何事。
自打回道皇都,沈傾鸞也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高裕朗會覺她有事吩咐也不奇怪。然沈傾鸞手指只在桌面上輕叩兩下,問的卻是:“高叔可記得庭兒出生之時,父親可有什么交代?”
涉及太廣,又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高裕朗一來不明白她的意思,二來也怕自己記得不夠周全,因此問道:“少爺是說哪一方面?”
“就如當初有沒有定什么親事,或是有沒有人上門求親......”
“四小姐出生時,大人就將她視為掌上明珠,想以結親來攀關系的自然不在少數。可大人早早便說過家中子女的婚事他一概不會多管,是以要說真正上門想求結親的,應當沒有。”
沈崇從不會置喙旁人的選擇,哪怕這人是自己親生的兒女,他也只會教他們如何做出正確的選擇。
就如當初大哥執意要娶一位歌姬進門,沈夫人幾分擔憂,還是沈崇親自勸說。甚至在沈家大哥替妻子找回親人時,他還從中幫了一把。
因而沈傾鸞并不會懷疑高裕朗有所隱瞞,何況以他的忠心,除卻當年她妻子像江氏告發的那件事情以外,只怕也不會再有旁的事情。
“那皇帝那邊呢,可曾想過要將庭兒許配太子?”
聽沈傾鸞如此問起,高裕朗略一思索,終是蹙著眉心搖了搖頭,“大人甚少與我等說起這些。”
“就當真一次也未曾提起?”
高裕朗搖了搖頭。
若說以往最得沈崇器重的門生,高裕朗定然能占得首席,所以沈傾鸞才回想到來問他。
只是想來想去,卻漏了沈崇不喜與人多話的性子,這種在他看來一言便能拒絕的事情,想必他也不會說了讓旁人費心。
見她露出滿面愁色,高裕朗也知此事確實重要,略一思索才問:“少爺不若問問鳳華,她與夫人私交甚篤,有些我等不知曉的,她也能知曉一二。”
沈傾鸞才想起有這號人來,于是問他:“她當真與我娘是舊友?”
“夫人那邊相交的友人我并不清楚,只是這些年瞧著她接管了夫人生前大半事情,便也不得不相信。”
對于鳳華的身份,沈傾鸞想著的從來都是再三查驗,因為高裕朗是她幼時見過無數次的親近之人,于是相對而言,鳳華的存在就有頗多疑點。
可在幾次確定鳳華所說不假之后,沈傾鸞心中的猜疑也只能是漸漸消失,到此時還真想見見鳳華。
高裕朗聽她愿見,只讓她稍稍等上片刻,自己則是出門沒多久便領了人來。
“她住在學堂?”沈傾鸞見到鳳華,有些疑惑地問了高裕朗一句。
后者還未說什么,倒是鳳華先帶上笑意,將茶遞到她手邊來,說道:“前些時候謝家出了些事情,謝家小姐也沒法來學堂教課,我尋思著我也懂些,就來代了幾日的課。”
沈傾鸞聞言點了點頭,倒沒在意這些。
“那我便先出去候著了。”高裕朗知曉兩人還要談事兒,于是往屋外去了。
鳳華目送他離開,轉頭問沈傾鸞道:“不知少爺今日找我有何事想問?”
對上鳳華,沈傾鸞就沒那么多的拐彎抹角,她將茶盞攏到手中,問:“除卻我娘曾給你的那些來往信件,你還有什么可以證明你與我娘關系甚好?”
知她警惕心重,鳳華也只能無奈笑道:“信物我有,信件亦有,再加上夫人出事前曾將一切事務都交由我打理,種種皆是表明了我與夫人之間私交甚是密切,少爺若還不信,我也著實沒了法子。”
沈傾鸞想想也正是這個道路,因而點了點頭。
“你可知曉庭兒的事情?”
“庭兒?”鳳華還微微一愣,才想起沈庭便是沈傾鸞,于是笑道:“少爺與四小姐年幼之時,大少爺與二少爺皆已成家,因而丞相夫人最疼愛的便是四小姐,我自是聽夫人說過一些。”
沈傾鸞抿一口茶,好似漫不經心地試探道:“我記得庭兒出生之時曾降得異象,可有此事?”
“哪里就有天降異象那么玄乎?不過是久旱逢甘霖,陰雨綿綿,繁星卻仍舊璀璨奪目,國師便是祥瑞之兆。”鳳華說得不以為意,卻其實處處都往沈傾鸞要聽的地方點。
而此言一出,后者果然是手中微微攥緊,可謂是正著了鳳華的道兒。
“既說是祥瑞之兆,就沒人起結親的心思?”
“這誰又敢呢?且不說太傅大人早已表明不愿左右兒女婚事,就單說那傳言之中,若是誰人能娶得她,便是這天下的得主。如此一來,誰還敢冒著被皇帝針對的危險去說親?”
不知魏竟初早已是鳳華的人,而此番更是他們聯手設局,沈傾鸞聽到此處已然是信了紙上所言。
好在白天她已經想得清楚,并不會因此再情緒低落。
“皇帝呢?”沈傾鸞接著問,“當初皇后所出的太子只比她小數月,皇帝竟是沒想過將這二人連在一起。”
深知說話要留著幾分,鳳華并未趁此一舉說服,而是故作為難地說道:“夫人與我關系甚好,可這種事情哪會多提?少爺問起此事,可有什么旁的意思?”
沈傾鸞搖搖頭,心下已是有了決斷。
問完自己想知道的這些,沈傾鸞也就叫鳳華回去歇著,等到手中的茶水剛剛見了底,高裕朗就推門進來。
“少爺可還有什么吩咐?”他問。
沈傾鸞將茶盞退到一旁,只應了聲沒有,則準備起身回去。
高裕朗卻在此時叫住了她。
“少爺大可再信任鳳華一些,畢竟夫人不是隨意就能將事情交托出去的人,鳳華應當也是夫人的親信。”
沈傾鸞想說自己并不了解鳳華,因此對她更無法全然相信,何況人心都是會變的,她不可能讓自己錯行一步。
只是瞧見高裕朗那滿面擔憂,沈傾鸞還是沒有多說,而是點頭應下,“我明白的,高叔。”
高裕朗沒再為難,一聲輕嘆將她送出門外,邊走邊問:“柳君湅這些時日與少爺可還聯系?”
明明是已被沖淡的事情,此時再被提起,沈傾鸞心中也不知該有如何情緒,只是輕嘆了一聲。
“高叔覺得,柳君湅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啊......”高裕朗抬眸瞧著月色,似在追憶,“大人常說他聰明,卻也因為過于聰明的緣故,自小到大也無拘無束地,誰也左右不了他分毫。”
“連爹的話也不聽?”
高裕朗輕笑一聲,“哪會不聽?大人好歹對他有恩,他雖不服管教,卻并非不懂知恩圖報。可聽是一回事,至于如何做,則又是另外一回事。”
“看來他確實逆反了些。”
“可不是。”高裕朗輕嘆,“得知大人一家都葬身火海之后,他便闖入皇帝的寢宮中,”
那玉佩剛好握入手中,像是為了送她而特制的一般合適,許卿畫看了一會兒,才將它小心妥善地收好。
她是一直帶在身上的。
覆城繁盛,每一日不到子時,市集中的行人便是不會比白天少,也正是如此,邊兒上開鋪子的人若無急事要回去,是斷然不會關門的。
許卿畫望著身邊的人或是三兩成群或是獨來獨往,在街上或急或緩或作停留,商販的吆喝聲裝點著寧靜的夜晚,小閣樓層層疊疊,明亮的燈光照著那一片,將皎白的月光也比了下去。
她仰望著,忽而便是生出了孤單之感。
“沉歡?”
身后一聲不確定的輕喚,許卿畫轉頭見是吟曲,這才扯出了一個尷尬的笑來。
“怎么了這是?”吟曲一見她情緒不對,便猜到定是發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才察覺到那雙手冰涼的很。“有什么話先進去說吧。”
許卿畫點頭,這才跟著吟曲從側門進去。
吟歡樓的沉歡回了家中,這件事情不過十日便傳的覆城家喻戶曉,而傳言之中總是有嘆惋的人,說出的話卻是讓許濟發了半日的脾氣,而此時的吟歡樓,客人著實少了些。
“前些日子你回家去了,之后也不曾回來看上一眼,我們還想著也許你跟家里人離開覆城了。”吟曲為她倒了一杯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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