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著才入手不久的香茗,漫不經心地晃了晃茶盞,待得香氣縈繞鼻尖,我微闔雙目,一點兒也沒有理會身邊那人的意思。
“她在哪兒?”那人身上無時無刻不有一種威嚴的氣勢,若非我能看見他的過去,只怕是一點兒也不覺得這人便是鏡像中那個溫潤儒雅的男子。
在我這兒等了約莫有一個多時辰,想來他也已經不耐煩了,我本就沒有要將她行蹤告知于此人的想法,于是輕叩了叩桌子,朝他道:“再過半個時辰我這兒便是要打烊了,你若是強留此處我也不攔你,只是恐怕要委屈你在外間歇息了。”
他聞言果真是眉心緊蹙,“你就不怕我踏平你這家鋪子?”
在鏡畫坊待了不知多少年月,我也看了不少有趣的奇聞異事,卻是沒有一件使我像現在這樣覺得荒謬可笑,我饒有興致地望著他,目光中已經有了些許冷意。
“這鏡畫坊雖在人世,卻超脫六界之外,不受所控,六界君王尚且不可撼動它的所在,只是憑你,怕是有些異想天開了。”瞧他臉色有變,我更是變本加厲道:“還是你覺得,身為蓬萊山現在的神官,不受天宮約束,便可肆意妄為?”
杯盞隨著我輕揚的尾音,碎裂在地,我知曉我這一番話觸動了他心中最為隱秘骯臟的一席之地,卻沒由來的,有一種痛快的感覺。
那青年曾與我說過,這鏡畫坊存在了千百年,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換過多少此主人,明明每個人都是不老不死的存在,為什么沒有從一而終呢?
那便是因為鏡畫坊的主人雖不在六界之中,但曾經都是凡人。
是凡人,便是會有許多情緒,即便剛入其中的時候,那些過去便是被清理個干干凈凈,可畢竟是存在過,所以在看過人生百態之后,總是會記起曾經的那些真情實感。
一旦如此,鏡畫坊的主人,便是要換了。
我想,我大約也很快便是要被換下了。
“你還要在我這里停留多久?”我笑問他,只是那笑意中帶了些嘲弄。
放在幾案上的手送了又握,握了又松,他大約是說服了自己,拂袖離開。
屏風內傳來低低的啜泣聲,不知是那鏡中的景象,還是鏡外的人。
快入秋了,人間已經漸漸顯露出了蕭瑟的景象,我攏了攏衣袍,竟是覺得有些冷了,瞧著化為木屑的門,我搖了搖頭,那人竟是變了這么多。
“盡快收拾了吧。”朝我鋪子里的靈物吩咐一聲,我便是掀簾子去了后院。
近來,連我的感觀,也愈發是像一個凡人了......
蓬萊劫,一生怨拾壹
燃一縷沉香,提筆入畫,絹帛上美人纖手折一支素梅,花落紛繁映上衣角,銀線勾畫仿若實質。
傅清言手執玉筆,沾染胭脂,輕點眉心,原是一幅畫成,形神俱備,然卻并非他心儀之作。
驀然一聲輕嘆,驚憂了深思之人,秦婳染回過神來,見對面的人已然落筆,瞧著畫上的景象不知在想什么。
曳著長裙,繞過枝干,拂過落花,素梅映在絢爛的畫卷之上,傅清言抬頭,便見身著舞衣的人朝他伸出雙手,隔著石案一勾便是撲進他的懷里,傅清言猝不及防間好不容易隱住了身形,才發覺自己的手已扶到了她的腰側。自覺失禮時,秦婳染已然退后一步,二人一同松的手,態度好似剛才并未做出什么逾矩的動作。
“今日是你的生辰,天宮中亦有受邀的列位神官,你若不去,恐怕失禮。”早在一月之前,北辰便是與他說過秦婳染的生辰非同一般,而傅清言心中亦是明白北辰為何要與他說此事。
秦婳染已到了結親之年,雖說歷來追求之人皆是未入她眼,卻也擋不住意結歡好的眾位,可她一顆心只在傅清言身上,若讓外人知曉,不光是害了他,更是置自己于萬劫不復中。
傅清言如何不知?可直至今日與秦婳染相處的時間不長不短,卻正是進退兩難的地步——
進一步是不可,退一步是不舍……
“仙人與凡人也都差不了多少,官做到我爹這個位上,每場家宴皆是周旋,我雖不至于輪到和親的地步,可此番來的,我能說沒一個看上的是我這個人。”秦婳染不知傅清言心中所想,只當他是在擔憂自己被父母怪罪,“況且我不去也不是一兩次了,爹娘最多是說我兩句。”
“倒是白費了這一身衣裳。”傅清言笑笑,顧而言他。
衣裳是西王母賞的錦緞,慕九珩親自裁剪,委以天宮最為手巧的繡娘所制而成,為的便是艷驚四座,然秦婳染穿著它來林間為傅清言做了半晌的畫中仙,在他看來著實是委屈了這衣裳。
秦婳染卻不以為然,撥弄著盤中的香珠,無意道:“它也盡到了它的用處,誰說白費。”
于她而言,縱是再好的東西,換他一眼也不虧。
傅清言笑笑,知作不知。
“今日既是我生辰,這幅畫理應送我,怎么我瞧著你這模樣,倒是不愿送了?”看傅清言并未有沒有將畫卷送她的意思,秦婳染打趣道。
她是個藏不住事兒的,北辰與傅清言說了她生辰之后沒過幾天,秦婳染便是告訴了他此事,當時傅清言難免有些窘迫,畢竟他身上并無能夠相送的物件。
“那就作畫一幅贈予我,可好?”也不知是見為難,還是早有此意,她回得很快,甚至有些慌忙,語中帶著些期求。
傅清言只能答應。
“這幅畫并不好,我送你別的。”說著便從腰間解下玉玦,那玉質雖不是上乘之品,卻入手溫潤,想是很受主人重視。
秦婳染不曾問這玉的來歷,傅清言自也沒說,這就外祖留給他的東西。
“我今日可是給你帶了好東西。”她朝傅清言眨眨眼,那模樣頗是讓人喜愛,之后不等他問,就拂開石案上的東西,將一面圓盤置于正中。
往里面注入絲絲靈力,圓盤上似有水波流動,漸趨平緩,正是浮現宴上的景象。眾位仙家列坐席上,交談間不離今日的正主。
“你到蓬萊山也不短時日了,這山上的景色卻是沒見多少,我原是想著哪日帶你去走走,可近日山上有些麻煩事,所以只能偷了父親這靈盤,委屈你在這里看看了。”秦婳染擺弄著靈盤,“聽說這靈盤可視過往,能測將來,但父親不曾教過,我也不太會用,只有將它當個觀景的東西了。”
景象在秦婳染手中不時變化,傅清言十分稀奇,待她離手之后更是靠近了看,心中不免感慨這蓬萊山不愧是仙居之所。
“小姐,您可真是讓奴婢好找。”忽而有人匆忙趕來,也顧不上與秦婳染行禮,便是拉著她想帶她離開。
“你這般急匆匆的,可是出了何事?”秦婳染自是不想走的,于是掙開了婢子的手,問道。
“因著是小姐您的生辰,此番神君大擺筵席,宴請天宮上神百余數,可謂聲勢浩大,結果這剛開始您就跑了出來,神君大怒,已經著人在蓬萊仙山找上了,奴婢也是害怕讓人找到這兒女,才匆匆忙忙來尋你的,小姐快些隨我出去吧。”
秦婳染聽后蹙緊了眉心,她心知爹娘最是疼她,這才言行之中我行我素,卻不成想這一次秦長馭是真的動了氣。
“你若是為難,還是去吧。”傅清言柔聲相勸,心中卻是隱隱有著遺憾之意。
然這心思剛剛萌生,便是被他壓下。
秦婳染瞪他一眼:“我若是去了,父親勢必會為我尋一門親事,這樣你也無謂?”
傅清言只是笑笑,并未作答,而秦婳染只是嘆一句“罷了”。
“我本知你對我無意,還對你說這些,是有些失禮了。”秦婳染只牽強地笑笑,便與那婢子一同離開。
靈盤上浮現的正是蓬萊山大殿之上的景象,秦婳染換上一身素色衣衫,裙邊袖口上繡著銀色云紋,雖不如之前那件衣裳艷麗,卻偏偏突出了她身為仙者的氣韻。
傅清言與自己說,凡人百年命數,而他這一生已經走過了二十余秋冬,等再過二十年,他也會顯出蒼老之態,而這些時日對于秦婳染而言,實在是短了太多。
何況他這一生已經有了相伴之人。
靈盤似是隨心念所動,正當傅清言心想到楚瑤之時,景象便是一轉。
蓬萊劫,一生怨拾貳
那是一片荒涼之地,被大片的黑霧籠罩,看不出本來的面貌,只是隱有哭訴聲傳來,讓人知曉這里并不是空無一物。
傅清言的目光被那星點的白色所牽引,無意識地便想去撥開層層的黑霧,卻被牽扯置身其中。
“你可知道這是什么地方?”耳邊傳來縹緲的人聲,傅清言轉身,警惕地打量四周。
“你不必尋我,因為我的本體并不在此地。”
在蓬萊仙山住過這么久,傅清言自是知道此番境遇不同尋常,只能朝著那虛空稍稍作揖,“閣下將我帶到這里,所為何事?”
那聲音聞言一笑,“能入這蓬萊山的人果然不凡,你倒是沒辜負本座的期許。”
“這里四處都是冤魂,你一個凡人在此待久了,怕是要折損陽壽,因此本座也不與你繞彎子,只直言告訴你,此處有你想尋之人。”
傅清言微微一愣,心中卻是沒由來地憂喜參半。
“你的亡妻就在此地,你不去尋她?”聲音一頓,又笑道:“本座倒是忘了告訴你,這里地處冥界,其余的,應當不用本座與你多說吧。”
若說一開始是猶豫,那么此時傅清言的心中除了震驚,便再也沒有別的,而對面的人并沒有給他平復的時間,反是又道:“說起來不論是你與她,都是無辜的凡人罷了,只是誤入了這蓬萊仙山,便成了罪人。仙者視凡人性命如若草芥,你的運氣比她好上不少,一進山便是引得那個小丫頭對你傾心,自然是能躲過一劫,只是她......”未曾說完便是一聲輕嘆,其余的話,也不必多言了。
“你說,是蓬萊山的上神所為?”傅清言才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便問道。
“你為尋她一路跟到這里,卻偏偏到這里就沒有了蹤影,再加上這段時間那小丫頭一直將你帶在身邊,難道就不覺得蹊蹺嗎?”
傅清言細想這幾日,秦婳染確實是有些反常,以往她總是會親自帶他去各處,與他說這山中妙景,然這幾日,卻讓他留在此處切莫外出。
“其實有些事你遠比我清楚,卻終究是當局者迷。那小丫頭的地位在天界有多高,她的妒忌心便是有多強,本座猶記百年前,那小丫頭為與一位小仙爭奪一把人家祖傳的寶器,竟是生生將人打下九重天灰飛煙滅,你若是不信,只便親自問她,問她身上那把靈劍是從何而來。”
“此番說的是我妻子的事情,閣下為何提這些?”
“本座提此事,不過好讓你知道,你那亡妻命喪誰手,別到最后連個討債的人也尋不到。”
說罷便是再也沒有出聲,傅清言怔愣在原處,不多時,便是聽見腳步聲輕輕傳來。
楚瑤依舊是走失時的那件衣裳,傅清言記得自楊風下葬之后,她很久不曾穿過,卻偏是在與他言語緩和的那一日穿上,那時候他便覺得不對,卻還是沒能阻擋她離開。
“楚瑤。”傅清言伸出的手驟然停在半路,那女子空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毫無生氣。
他忽而想起有一日對弈,楊風險勝一局后,眉宇之間盡是得意之色,而后便談及了與楚瑤的婚事。
“她話不多,可一雙眼睛卻是生的靈動,我也最是喜歡她那雙眼睛。”
“楊風?”她伸出手,漸漸摸索過來,在觸及傅清言臉上之后,便輕輕收了回去。
“楚瑤......我是傅清言。”
他抓住楚瑤的手,而對方卻只是動作一頓便掙扎起來。
“傅清言,你還嫌害我不夠嗎?我已經死了,你為何還不放過我,你要折磨我到何時?”
傅清言放開她,看她跌倒在地正欲扶她,卻見黑霧中出來兩人,拉扯著將她帶走。
“善惡輪回終有因果,傅清言,你害我夫君身死,令他滿門不留一個活口,我且看著,看這上天,何時會報應到你身上。”
她話音剛落,黑霧便是散盡,傅清言想要伸手去抓,卻只觸到冷硬的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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