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驚鸞

二百八十二 非我族類心必異

云家是書香門第,在這個動蕩的年代,仍舊是不愿與世俗同流,在外人看來這或許是自命清高,可是在云家人看來,這是他們延續了無數歲月不被塵世消磨的傲氣。

這傲氣便是原則,就像那枚傳家的玉佩,絕不留于外人之手。

可是云家到云秋這一輩便是不得不斷了這個原則,不論是老爺子怎樣逼迫,他就是只認定一個妻子,即使那個女子,在留下一個女兒之后便與他生死相隔。

于是這塊玉終究是傳到了這個算是半個外人的女兒手上,云秋說這是他原則。

所謂云家,不過是一個又一個迂腐的原則,所堆砌起來的光鮮外表。

云墨淺拿到這塊玉的時候,恰恰是母親離世的那一天。云秋為了讓她走的安心,當著她的面將這枚玉佩交到了云墨淺的手中,發誓這一生只有一個妻子,傳家的玉佩,只屬于云墨淺。

直到她微微笑了,在云秋的懷抱中漸漸變得冰涼。

那時候云墨淺十歲,她握著這塊玉站在父母的身后,終究是沒有落淚。不是她冷血,相反的,她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因為她有一個溫柔賢良的母親。

她只是不覺得這是悲傷的一件事情,她知道母親是沒有遺憾地離開,因為母親她,擁有了所愛之人最完整的愛。

云墨淺是在許許多多的故事中長大的,小時候她問母親為什么嫁給父親的時候,母親笑的很柔,說父親追求她的時候,每天都會給她說一個故事。

故事或短或長,或悲或喜,她說母親,這些故事,我也想聽。

轉眼之間云墨淺十五歲了,母親走后的這五年,有人代替了母親,說完了那些故事,有的是她聽過的,有的是連母親也沒來得及聽的。

說完故事的人不是云秋,這個人,是云墨淺心中的一個秘密,不和外人說起,便是她作為云家人的原則。

“墨淺,你起不起來。”每天清晨總是有這樣一個聲音在她耳邊炸響,開始她還會驚嚇一番,后來成了習慣,就再也無動于衷了。

“你只有半個時辰準備了,那老頭子可是不會等你的。你們云家真麻煩。”聲音的來源繼續發著牢騷。

“夙兒,你就讓我多睡一會兒吧。”云墨淺往被子里縮了縮,不愿起來。

“寒冬臘月的我也不想掀你被子,這么著吧,今天謝家公子來府中做客,我只當你要睡覺回絕了去,你看怎樣?”

方才還一臉困意的人聞言立即翻身坐起,驚喜地望著簾邊的少女。“你是說祁哥哥會來?”

“我怎么會知道。”夙兒白了云墨淺一眼,聽到外面有動靜,隱了身形回到了玉佩中。

“小姐,你起來了嗎?”有人輕輕叩門,問。

“進來吧。”

每天清早給長輩請安是云家的規矩,云墨淺從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養成了習慣,雖說爺爺云永總是對她冷著一張臉,她卻并不討厭這樣一個古板的老人。

請安過后,便是同夫子學習琴棋書畫,有時候她不禁會想起記憶之中殘缺的片段,母親坐在亭中教她撫琴。對于母親,她的印象已經模糊不清了,只記得是個很柔和美麗的人,以及十歲那年,兩個人緊緊相擁的畫面。

有時候在和夫子學習的時候她總是在想,如果坐在身邊的是母親的話......

“你又不專心了?”女子見她撫琴的手停了,走到她的身邊。

真是個好看的人,只不過,不是母親。

“這曲子我再教你一遍,可別又忘了。”

修長的雙手在琴弦上舞動,這十指曾經牽過云秋的發絲,只可惜換來的連一個回眸都沒有。云墨淺不知道她是否還愛著云秋,云秋是否有那么一絲一毫地愛著她,可是,他們是不會在一起的。

因為五年前的那個誓言,因為他對母親的愛。

有些東西,是時間所消磨不了的。

“之后就要靠你自己了。”一曲終了,她卻笑得釋然。

“青鸞姐以后不教我了嗎?”

“我大概會離開這個地方,去找適合我的一種新的生活。”

“因為我父親嗎?”

“也許吧,而我也確實,沒什么能教你的了。”她起身,確實沒有像以前一樣向云秋所住的方向看一眼,“墨淺,你要記得,如果被拒絕了就不要再接近,他有他的苦衷,切莫讓他為難。”

(二)

燃了熏香的前廳,不知不覺間被染上了略微沉重的氛圍,唯有偶爾的幾聲咳嗽,虛弱無力。

夙兒靠在屏風上,前廳的人看不見她,而這個世界上能看見她的,只有云墨淺。

“顧家大少爺今日來,就是退婚的?”云秋深知云家不如往昔,倒也不是很驚訝。

“是。”那素衣的男子又輕咳了幾聲,面色如紙。

顧臨祁與云墨淺的婚事是小時候便定下的,誰知王朝覆滅,云家在朝中沒了支撐,如今就只是個空有一身傲骨的落魄貴族。顧家是從商的,即使是在這個亂世之中,也算是活得逍遙自在,而顧家之所以沒有退這門親事,是因為顧家這個獨子患有眼疾,倒也不是看不見,只是那雙眼睛看得模糊不清。

“若王朝尚存,我云家好歹也是個名門望族,當年若非念在交情,這門婚事斷不可能門當戶對,如今云家失了依靠,便配不上顧家了?”

“伯父誤會了,”因是有些慌亂,他咳得竟是更厲害了些。“若非要說這相配一事,真正配不上這門婚事的是我才對。不論是家世,才能,相貌,她都該嫁一個比我優秀萬分,懂得欣賞她憐她惜她的人。而我,只是個行將就木的半死之人。若是伯父真的心疼墨淺,只讓她當是臨祁薄情,好絕了念想,自此再無糾葛……”

夙兒看得煩了。

凡人之間的恩怨情仇,她從這枚玉還沒有到云家人手中的時候,便看得太多,她不懂那份愛,她從不懂愛情。

曾經有一個人,她用了她一生的風景,換能與所愛之人對視,夙兒問過她,你覺得值得嗎?

她說夙兒,你總會明白,當能看見自己愛著的人,看到他欣喜的模樣時,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幸福嗎?

夙兒突然想問問顧臨祁,你覺得幸福嗎?

讓與自己相愛的人傷心欲絕,踏上另一座花轎,去另一個男子身邊,你覺得云墨淺會幸福嗎?

凡人總是自以為為所愛之人安排好了該走的路,卻不知道,這也許根本不是對方所喜歡的。

她不想再看見了。

“夙兒。”云墨淺找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眼睛紅著,不用說也是哭了一場。

“他退婚了,我卻以為他是來提親的。”云墨淺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奪眶而出,卻像是渾然不覺一般。“夙兒,我是不是應該放手了?”

如果被拒絕了就不要再接近,他有他的苦衷,切莫讓他為難......

夙兒只是微微閉上了眼睛,她不會勸人,也從不覺得自己能夠作出比當事人更好的抉擇。

說不定顧臨祁,真的不是云墨淺命中的那一位。

“我會隨了他的心意,從此以后,離得遠遠的。”

(三)

云家和宋家的婚事,基本上算是敲定了。

兩家以往雖說沒什么交情,可云家現今落魄又遭退婚,這種情形之下宋家是公子還愿意風風光光前來提親,萬般懇求,怎會不讓人感慨?

顧臨祁會這樣做,大概也是認定了云墨淺是個難得之人,即便是他一個青梅竹馬的退婚,也對她的魅力不產生多少影響。

那個元宵佳節的晚上,當各處都沉浸在一片喧鬧喜慶之中時,夙兒去了顧府。

顧家就這么一個兒子,因為從小身體便不是很好,所以寵著慣著,生怕他受到一點點傷害。顧臨祁也是爭氣,在整個皇城,也算是赫赫有名的才子。

說起這件事情,還是要追溯到三年之前。按照習俗,每年一度的元宵佳節舉行的燈會上,最受歡迎的節目便是琴棋書畫的比試,若是在比試過程之中有合眼的,便可成就一對眷侶。

那場比試,自然贏的是顧臨祁與云墨淺,當有人道出這二人是早有婚約之時,才子佳人,甚是相配,引得多少人艷羨。

一晃三年就過去了,元宵燈會上的那場比試,因為顧臨祁的退婚,一時間受到了冷落。

看臺上稀稀落落的幾個人之中,有一個人甚是熟悉。

怪不得在顧府中沒有找到他,原來是到了這里。夙兒坐在他身邊,聽他輕咳著,恐怕時日無多了。

“姑娘是墨淺身邊的人?”他轉過頭來,那雙眼睛中的神采,并非想象中的那樣空洞無光。

“你怎么會知道?”

“實不相瞞,在下曾在墨淺身邊見過姑娘幾面,只是在下眼睛不好,恐是出現了幻覺。現在看來,姑娘真的是存在。”

“存在......”

她重復了一遍這個詞。

一直以來她都是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去面對身邊的人,當有一天云墨淺能夠看見她的時候,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那個總是活潑開朗的女孩總是喜歡纏著她說自己心中的想法,雖然多半是關于顧臨祁的話題,可她終于,不只是個負責記錄的石頭。

“不過看起來,府中除了墨淺以外都沒有人能看見你,在下冒昧,想問問姑娘究竟是何人。”

臺上已經快要決出勝負了,這會不會又是一對命中注定,她不知道。

“我本來,只是三生石上的一部分罷了。”

相傳在人轉世之前,會在三生石上刻下一生,這輩子的緣分便可延續到轉世之后。可是是否真的緣結三生,誰會知曉。

“顧臨祁,如果我說今生你們無緣,來生便無分,你會不會覺得惋惜?”

“我不相信什么來生,我只考慮的到這輩子的事情。”

夙兒沒再言語,當顧臨祁說到自己不信來生的時候,甚至讓她開始懷疑,究竟會不會有所謂的來生。

“你會后悔嗎?”她問。

“我從不后悔。”

(四)

嫁衣已經送到云府了,夙兒回來的時候,云墨淺正在梳妝鏡前,試著嫁衣是否合身。

她原是給自己做過一件嫁衣的,當時還遺憾了好久說顧臨祁看不見。夙兒曾玩笑著問她,既然他看不見,你又何必做的這么用心。

她說夙兒,我要用最美的樣子嫁給他,即便他看不見,也能夠感受的到。

她說夙兒,他一定感受的到。

“夙兒,你去哪里了。”她展露的笑顏在不似從前,透著一縷倦意。

“顧府。”

“你去那里做什么?”

是不是該隱瞞一下,說自己只是出去隨便走走?這樣她就不會再提起這個話題,不會再糾結于往事......?

“去看看他。”

“你去看他做什么?”

夙兒沒有回答,只是與她對視,“墨淺,你會后悔愛上顧臨祁嗎?”

她應該是后悔的吧,顧臨祁雖溫柔,卻也十分果斷,而云墨淺則是凡事都要求個結果,他如果決定離開云墨淺身邊,就一定會讓她死心。

“不后悔。”她卻是一聲苦笑,“不管他說了什么,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云墨淺,都不會后悔曾經愛過顧臨祁。”

夙兒望著她身上的嫁衣思索良久,終是輕嘆。

她到底是云秋和傅宸歡的女兒......

“墨淺,我不是要替你決定什么事情,我只是不想你留有遺憾。顧臨祁從沒有停止過愛你,他只是命不久矣,不想耽誤你的一生。”

她似乎回想起當年了......

玉佩交到云秋手上的時候,他不過是一個是半大的孩子,為人卻是小心謹慎,深得云永的重視。他從不會忤逆于長輩的意思,可夙兒知道,他是個十分叛逆的人,他只是從來不表現出來。

直到他遇到傅宸歡。

不顧家中人反對硬是不同意一門兩家安排好了的婚事,甚至是一封書信離家出走兩年不曾回來,對于云家來說,這是何等的震驚,而夙兒也看見了他臉上,在云府不曾有過的笑顏。

那時候夙兒想,大概就是這個女子了吧,該與云秋緣結三生的人。

云家來人帶他回去的時候,他將玉佩給了傅宸歡,說是一定會迎娶她過門。

他做到了,與傅宸歡一同的那幾年,是夠他回憶一輩子也不會嫌膩的時光。

說起來,擁有這枚玉的人注定會不幸,可它為什么能夠傳承至今?

大概是擁有玉佩的人都覺得,此生已無憾事。

夙兒明白了,本在形成之初她就該明白,她注定這一生,都是個悲劇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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