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繁花看不盡,一心只系君留地。
彰帝登基六年,正值天災頻繁之際,圣上失德致使天地公憤的流言紛至沓來,民心不定,惶惶不可終日。而正是此時,平南易主,新王如蓄謀已久般,趁著朝堂因內憂煩擾無暇抽身,一舉攻下覆城、南城、緗城三座城池。
百姓流離失所,以柔婉秀美的南城最是嚴重,新上任的太守自覺不敵便將南城拱手相讓,引得好戰的平南將士奚落嘲笑,卻絲毫沒有因為投降而得來什么好處。
南城以蘇家為首,氏族實力雄厚,權勢名望用以消災自未波及過多,可觀那些富足卻比不上蘇家的小家,便成了此戰中被剝削占有的對象。
付家便是在此列之中。
正是清晨,人間四月,芳菲散盡,臥于一片落紅之中的女孩兒著一身青色衣衫,紅綠相伴,在微光下自成一副畫卷,可戰亂之時,又有哪位文人雅客有這個閑心,提筆弄墨,翩然入畫。
山間嚶鳥婉轉啼鳴,晨風中帶著絲絲涼意,輕撫過蒼白的臉頰似要將人喚醒一般。不多時細密的睫毛如同展開的折扇一般,微顫幾下,露出方才被遮掩住的剪水明眸。
付音呆呆地望向被綠蔭遮住的天空,晨曦經由繁葉剪碎,斑駁地輕灑而下。
若未曾記錯的話,此時應當已經是秋日,南城經由一番燒殺掠奪之后,留下的只是一片殘破的蕭瑟之景。
不知此境為何處,不知今夕是何年,恍若隔世,說的大約就是現在這般。
付音起身,宿于花間,淺色的衣裙竟是沒有沾染上一絲污塵,青絲若黑綢一般垂落在雙肩直到腰際,頗有幾分遺世而獨立的意味。
與家中走失是在遇見一群劫匪之后,難得從府中帶出的用以逃亡去別處安家的錢財被搶掠而空,甚至有好幾名家仆被刺傷,此時孤身一人的她,不知家中人如何,也不知自己會如何。
出了綠林之后,入眼的便是一方清亮澄澈的湖,水光瀲滟,經風吹起淺淺的波瀾,如同美人輕蹙的眉心一般。
忽而一陣琴音揚起,乘著清風悠悠而來,付音迎著樂聲尋去,便是如同誤闖桃源仙境一般。
滿園或是爭相斗艷或是含羞待放的桃花開盡枝頭,卻是令人百看不厭,付音想,她大約是誤入了天宮某位上仙精心侍弄的后花園中。
一抹素白長衫落于園間,有一人支著手臂隨意側臥桃花樹下,精巧玲瓏的琉璃酒器仿佛盛著瓊漿玉液,配以落花清幽的香氣,使人沉醉。
而付音卻只是凝視著那位她奉作上仙的男子,看他的烏發散落卻不失雜亂,看他唇角微揚的笑意似風輕云淡。
好像這塵世間紛紛擾擾都與他無關一般,悠然自得,與世無爭。
男子緩緩抬眸,看她微微一愣,旋即驚慌失措地躲到樹后,饒有興致地起身盤坐原處,唇畔的笑意更深幾分。
“既能入得此境,便是有緣之人,不如現身與在下閑聊幾句,如何?”
二戰事平定,再做離別
陌上花期晚,何不久為客,
空枝繁華盡,再論相離愁。
付音躲在桃花樹后,聽那聲音好似一方上乘的美玉,溫潤柔和,又似一縷微風輕拂而過,悠然隨意。
男子手執琉璃玉杯,半透的杯身露出幾許胭脂桃紅,眉眼微挑,望見那經風吹起的一袂淺青,話語間半帶笑意,“如若不現身,在下可就要差人請姑娘下山去了。”
付音一聽便是慌亂漫上心頭,現下覆城正是在平南王駐營之地,若離開此處遺世靈境定然兇險萬分,更何況付家世代為醫閣后人,醫閣聞名天下,其秘術更是令人虎視眈眈,聽父親所言,平南王大約已是知道了秘術之一在付家人手中。
付家所得秘術名為《九生》,乃是自立于天地之間卻又不為天地所控的歸鳳山所出,而傳得此秘術之人,可行改天換地之法。
《九生》分得三份,一為物,二為書,三作引,如今這其一的信物便在她身上,無論如何也不能落在平南王手中。
猶豫片刻,那抹淺青終是一動,隨后女孩兒輕移蓮步自桃花樹下而出,朝著男子略作一揖。
“小女子偶入上仙之地,實屬無意,若有叨擾,還望上仙莫要怪罪。”
杯中酒一飲而盡,那位“上仙”卻是大笑出聲,待得稍許之后,便才問道:“你方才喚我什么?”
付音神色有些不自然,她只覺此處定是仙境,只是天宮豈是那么容易出入的?她這么一句,倒是有癡人說夢的意味了。
“此處確是靈境,也自有你所盼能得見的上仙,只是在下也不過凡俗之人,實在擔不上你這一句上仙。”
付音斂眸,“是小女子唐突了。”
“觀你面貌不過雙五,一個小丫頭,何必說個話也如此措辭謹慎?”是聽不慣她滿口自稱著“小女子”,還是說不慣那拘謹束縛的“在下”,男子滿不在意地再斟一杯,“我名為方璟,你可以直喚我的名諱。”
“方璟……”付音念了一遍,方為方正,璟意玉光,這名字也倒正襯他。
“現在可否告知于我,姑娘的芳名了?”
付音因他語中略帶的輕挑紅了臉,輕聲道出自己的名字,又說了自己因何而誤闖此處。
“你是付家人?”
付音聞言一驚,旋即將手腕背于身后。方璟見她這般緊張的樣子只微微一笑,“我并無惡意,只是覺得付家在南城中有些名氣,應當不會落得這般境地。”
“如今整個南城,怕是只有蘇家尚能屹立不倒,而且我們付家也不過只是本家的一個分支,哪里能在平南王面前說的上話?”付音目光一黯,又想起了父親所交代的話。
“九生之術決不能落得歹人手中,付音,唯有你守住本心,付家才不至立于背信棄義之地。”
寧愿分離,寧可身死,也不愿用此無用之物,換一世安寧,這便是付家幾代人的堅持。
“如今就算是下山,你一個小姑娘也無自保之力,倒是不如陪我在山中,待得戰事平定,你再回去尋你的家人。”
三前不可及,后無退路
情自一念而起,伴洶涌之勢,前不可及,后無退路。
聽方璟說,此山名為歸鳳,而正如其名,是鳳歸之處。
那一段隨意間提起的解釋模糊不清,待付音問何為“鳳歸”之時,方璟只一笑帶過,未有與她說明的意思。
付音本是十分好奇,可念及此處為一靈境,隱秘之事自不會少,也不可與她這等凡塵之人提起,便沒再問過。
傍晚,西邊如同仙子打翻了胭脂妝奩,灑下半面蒼穹一片紅霞似美人妝,桃林在此映襯之下仿若浴火,要灼傷人的雙眸一般。靈境愈是華美,便愈是襯得人間滿目蒼涼。
令人流連忘返。
“歸鳳山中美景數不勝數,只這普普通通的日落便可讓你看得出神,我可不敢再帶你去別處了。”方璟見她望著西邊天際,輕聲笑道。
付音回過神來,見方璟語氣自然隨意,便也沒了多少拘束,“那你準備什么時候帶我去看看?”
“我在這歸鳳山上平時也沒什么事情,你什么時候想去,我陪你便是。”方璟頓了頓,又道:“平南退兵想必還要不短一段時間,在此之前,總能讓你將這歸鳳山的景色看遍。”
“只怕到時候看遍了,回到凡俗之中就會有對比了。”
方璟聽得她語氣中幾許感慨,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若是喜歡,你就一直在歸鳳山上陪我,可好?”
也不知是被夕陽鍍上了暖色,還是因他一句起了羞怯之意,那原本略顯蒼白的容顏染上一層薄紅,多了幾分柔美可愛。
“歸鳳山凌于天地之間,不受天宮所主,不為凡塵所擾,自容不得神仙,也容不下我這般凡俗之人。”付音說得輕淡明晰,掩下了心中莫名的失落之意。
方璟沒有出聲,引得付音偷偷側目而望,見他微闔眼眸看不出情緒,不禁多瞧了兩眼。
“若是歸鳳山容得下你呢?”驀地,方璟出聲問道。
四目相對之時,付音先是微微一怔,待得反應過來時只忙著移開目光,哪里顧得上他方才問了什么。
“若是歸鳳山容得下你,你可愿留在山上,與我共看這一成不變的山中之景?”
如同擂鼓在心上敲打一般,一陣緊張一陣心慌,付音輕舒一口氣平復心緒。“為何是我?”
“我說過,你是有緣之人。”方璟面帶笑意看著她未被青絲掩住的側顏,“這山中已許久未曾有人出入,無趣的很。”
“若只是誤入山間,你便斷定是可與你相伴,會不會太輕率了些?”
方璟聽得她語中幾許失落之意,又道:“不是入得此境便為有緣,只是因入得此境,又恰合眼緣罷了……”
不是因你誤入歸鳳山便與我結緣,而是因誤入歸鳳山的,恰好是你……
稚嫩天真的年紀最是聽不得真假難辨的話,即便事出反常,也會聽之信之。
就如這披著華美外衣的歸鳳山,只消一眼,便讓人入不知返,就此沉陷。
這相互的一見傾心,華而不實,得而不久,前不可及,后無退路……
四一諾千金,一世追尋
君之一諾,妾愿追隨一世,至死方休,甘之如飴。
雖是春末時節,歸鳳山卻是處處繁花似錦,其中最為壯觀的要屬群芳谷,這也是方璟帶著她游玩好幾日才來此處的原因之一。
及至群芳谷外圍,地勢稍高未觀得景色,便聞到一陣幽香繞在周身,雖是糅合了千百種花草的香氣,卻自成一派,不至于清淡,也不會顯得濃郁。
付音正欲上前一觀奇景,卻被遮住了眼睛,那雙手修長勻稱,骨節分明,觸著正如歸鳳山上這四月天般,清冷不失溫和。
“唯有乍然置身其中,才能體會驚艷之感,留在心中的印象也會愈發深刻。”輕柔的聲音在耳邊微微響起,許是目不能視,這聲音悠悠然流淌到心間,似他所釀造的桃花酒,醉人心扉。
付音在方璟的牽引之下入了群芳谷中,待得停下慢慢睜開眼睛,先是陽光微微刺目,之后就是奇花異草競相綻放,目不暇接,那百花中倒有些是凡俗之間常見的,生在此處便成了陪襯之物。
“如何?”方璟笑問。
前些時日他便時常與付音提得此處,可謂是故弄玄虛賣了幾日的關子,而付音將目光從百花之中收回,朝著身邊人遺憾道,“美則美矣,只是生在此處,未免暴殄天物。”
方璟只當她是說歸鳳山能欣賞此景的不多,便回道:“遺世美景自不需在意旁人目光,哪怕只是孤芳自賞,也不能對它的美麗造成分毫的影響。”
“我說的不是這個。”付音蹲下身,輕輕托起腳邊一朵含苞待放的素色,“秋吟花佐以白藤可解鴆鳥之毒,只這么不起眼的一株,放在凡塵之間便是難能可貴的藥材。這群芳谷的萬千花草于你們來說是奇觀美景,可于醫者來說,那便是稀世靈地。”
方璟饒有興致地看她一眼,“付家倒不失為醫閣后人,這么說來,群芳谷的這些藥材你都識得?”“也不是都能認得出,雖說自小家父便教著我認,可總歸是未曾見過的。”父親說這些藥材都在靈山之中,凡間不可得見,想必那靈山便是此處了。
由此看來,她誤入歸鳳山也許并不是湊巧,而是冥冥之中,歸鳳山這片靈地牽引著它虔誠的信徒,為謀暫且安定之所。
“你這么一說,我倒是覺得將你留在歸鳳山上才是暴殄天物了。”方璟將那一朵秋吟花采下簪入她鬢間,素青色正襯她的膚若凝脂。
“何出此言?”付音理了理鬢角,問道。
“為醫者,多是希望救死扶傷懸壺濟世,以造福天下蒼生為己任,而歸鳳山中無傷無病互不干涉,你若留下,豈不是可惜了一身才華?”
付音卻是不在意地笑笑:“這些倒與我父親的想法不謀而合,不過母親說過我是女子,只要自己過得開心自在便好。”
“那你覺得在歸鳳山陪我,是否算的上開心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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