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驚雷驚擾了深山清晨的寧靜,伴隨著凜冽的寒風,層層霜霧被撥散開來,絲絲縷縷纏繞在幽深的密林之間,稀薄的晨光被層層剪碎,落在布滿青色的土地上,斑駁不清。
馬蹄聲幾乎是緊接著雷聲之后,在深山中回響連綿不絕,一聲聲如同催命的符咒,使得伏跪在入口處的眾人屏住了呼吸。
身著黑衣的人一手執與他服色相近的卷軸,一手勒住韁繩長吁一聲,未等馬步穩住便是展開密函。墨玉為軸,雕刻著繁復的龍紋,綾錦上暗金的字跡莊重壓抑,那人握著卷軸的手蒼白卻有力,俯望眼前十數人仿若螻蟻。
環視一周,倒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那人還是簡短地問了一句“族長何在”,明知故問,態度傲慢。
“老朽拜見大人。”行將就木的老人顫巍巍地膝行上前,艱難地挺直腰背又長拜而下,形容枯槁仿佛一句怒言便能震碎一般,可偏偏不許人攙扶,也不知是死守著什么。
黑衣的男子輕嗤一聲,“上一次見族長還是十多年前那位初臨帝座的時候,那時族長便已經是垂暮之年,本座還當你已經壽終正寢了,因此沒敢認,不過妖物就是妖物,能活百年也是平常,倒是本座大驚小怪了。”
男子言辭戲謔,顯是不將這些人放在眼里,而除了族長只是眸中情緒微變以外,他身后的人皆是緊握雙拳,低垂的面容因怒恨幾近扭曲。
“既然族長不是新官上任,有關密旨的事情,本座便不欲和你們多費口舌,東西你們接了去,我也好回皇都復命。”
說罷便是將卷軸往前一拋,態度輕慢,唯有老族長盡力接住卷軸,生怕密函沾染上一絲塵土般。
“東西既已送到,本座便不久留,吉日就在一個半月后的冬至,屆時還望族長將人送到,切莫延期。”
老族長長舒一口氣,抬頭仰視背對著晨光一身黑色的人,“大人容稟,此番我族,恐怕是有負圣望。”
男子聞言,雙眸微微瞇起,寒光迸出似有實質,原本敢怒不敢言的人更是一言不發。
只族長一人敢視那殺伐之氣于不見,淡然與之對視。
“洛老族長,你可知你在說什么?”男子的手已經撫上腰旁的劍,威脅的意味十分明顯。
“我族有負圣望,請求圣上寬恕。”
仿佛聽見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笑意中三分惱怒七分輕蔑,“寬恕?憑你區區賤奴,敢要寬恕?”
“若圣上追究,只可一戰。”
“哪怕傾盡我全族……”
我將硯中的墨細細研開,而面前人口中沉重的故事,卻不曾影響我分毫。
“你可知,離你朝大盛之時,已經過去了多少年?”我將墨碇輕放一邊,笑問他。
來我鏡畫坊中大多是游魂,因執于前世不愿輪回,在塵世中飄蕩無所歸依,他們日復一日地忘記,最終連自己的執念是什么也記不清楚,而對于這些人,我大多會以一句開頭。
你可知已經過了多少年?
千百年過去了,一切都歸于塵土不復存在,那執念注定是沒有意義的,我想他們都清楚。
“不過千年光陰,我自是知曉。”他面容鎮定,我卻是因他的回復有些訝異。
如他這般思緒清晰的人已是不多,即便不記得過往,這樣的人,我也就只遇見過三兩之數。
“你既明白,又為何尋到這里?”
似是被我一言問住,他眸色微暗,“我也不知,而我來此地,便是尋一個答案。”
霜霧歇,君不見貳
與深山之中的霜霧一般經久不散的,還有綿延至盡處千年不化的積雪,洛家人世代守在此處,為的,不過是當年一紙可笑的臣屬之約。
為君王誕下神子,佑一朝盛世無雙,以求皇朝庇護,連洛家的人回想起來,都覺得萬分可笑。
能得神靈眷顧的氏族,何至于攀附凡世君主,被封鎖在深山中不得踏出一步?他們不過是被神靈拋棄的遺族,那些所謂的與世人不同,使得他們被忌憚,漸漸成了世人口中的妖物。
由相敬如賓互相取舍,變為如今一方的鎮壓掠奪,這是洛家人注定的命數。
“祖父,真要一戰嗎?”男子跪在床邊的地上,青石板浸著瑟瑟寒風,如同堅冰,刺在著地的膝上。
“我接任族長的位置時,約是八十年前,彼時崇帝在位,洛家與皇朝尚能平和,然他過于優柔寡斷,只在位兩年便被自己的親侄斬殺,那時我便明白,洛家與皇朝,必有一戰。”
男子緊抿著唇,僵硬的手握成拳,用力到關節處也有些泛白。
逃不過的……
但凡是洛家的人,多少都能明白這一戰只是時間早晚罷了,而他們只能祈求遺棄他們的神靈能夠庇護一次,讓這場戰爭不要在自己活著的時候挑起。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天下尚是這個道理,而身為獨立的遺族,擁有不被外人踏足的領地,自然免不了使人生出作主之意,那只是藏在人本性中的欲望,更遑論一統天下的君王。
“想我洛氏一族歷時千時,自遺世獨立到被皇朝奉若上賓,祖先們大約不會料到此后皇朝會將氏族棄之如敝履。”老人略顯空洞的雙眸微微閉上,“也是我等無用,明明已經寄于人下,卻連個平靜也無法謀得。”
“此時怪不得父親,要怪,只能怪那位上的人,生性貪婪,欲求不足。”
老人搖搖頭,這世間誰不是貪婪的,若族人能夠安于本分,又怎會引得外人誤入此間,破了祖先的陣法?
“封山吧……”
屋外大雪紛飛,適應了此地的樹木也被壓彎了枝條,影影綽綽地并不清楚,若不細看,天地間就只剩一片雪白,空無一物。
“封山吧,這是唯一的路……”那虛弱的聲音重復一遍,卻是砸在了男子的心中,他深深吸氣,朝命懸一線的老人拜下。
“謹遵族長之命。”
這一年的洛山,徹底消失在世間,那條每至霜霧散盡時才能出現的路再也尋不到了,與之一同消去的是一個氏族,然那流世千百年的傳言變為了故事,判不得真假。
霜霧歇,君不見叁
“洛氏一族,得天庇佑,居于深山,不與凡世相通,孤立世間,因是青女的后裔,棲息之地常年霜雪不斷,族中每當陰年冬至日,若有女嬰降生,那必會帶來一場朝堂上的動亂,相傳得此女,便能育有神子,入主天下,而將人獻祭于天,能佑一朝安寧……”
說書人驚堂木屢屢拍起,其言抑揚頓挫,生生令得因春日困倦的人提起了精神,沉浸在他口中荒誕的故事里,雅間的女子向下環視一眼,輕紗掩去的半張臉看不清神色,目光中的輕視卻不加遮掩。
一段故事說的是神乎其乎,待得結語落罷,眾人才是回過神來,一陣唏噓。
說書人見此長舒一口氣,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這才掀了簾子往里邊兒走去。
“這不是說的挺好嗎?”早在里面等著的人捧著微涼的半盞茶,斜睨驚魂未定的說書人一眼。
說書人聞言瞪向她,之后又覺得未免失禮,只打著哆嗦捧住茶壺,灌了一大口才喘氣道:“師傅前些時日離開之時便將話本備下,你卻讓我私自改了說辭,今日若是砸了場子,我可就完了。”
女子輕嗤一聲,卻不想與這樣的人多說什么,將一邊的錦盒推到他面前,纖細的手指輕輕敲點了兩下,“這酬金,也足夠你后半輩子了。”
說書人一雙眼睛盯在精致的錦盒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打開,見到里邊各色的寶石更加是笑的不能自已,好不容易收斂一二,再抬頭,面前哪里還有方才的身影。
“小姐,我們之后去哪兒?”少女見那人出來,連忙迎上來問道。
“且在皇都等上一兩日,再走不遲。”洛塵寰走進一旁僻靜的巷子,這才將面上的輕紗解下。
“可是小姐......”少女面上有些急切,剛要出口的話卻是猶豫起來,緊咬著下唇。
縱是如此,洛塵寰也猜到了少女心中所想,只見她抬手輕揉了揉少女頭頂,面上一抹明媚的笑意,“青瓷,我知你心中擔憂什么,這網已經撒好了,你我現在,只靜看能釣上多大的魚便好。”
霜霧歇,君不見肆
有關洛氏一族的傳言,只一兩月便傳遍了大央半數城池,甚至有愈演愈烈的傾向,洛塵寰從未有掩飾的意思,唆使流言的事情做的是光明磊落,然皇室對此咬牙切齒,卻是不敢輕舉妄動。
于大央來說,洛氏一族從居于深山的遺族,到與皇室緊密相連的臣屬之地,即使漸漸失去了令人忌憚的神秘,最后卑賤如螻蟻只能自毀,洛氏一族也是個不能提起的禁忌,因為那個氏族代表著神靈,值此動蕩之時,一點點的風吹草動也會揚起軒然大波,更遑論是皇室曾輕賤過神靈后裔的事實。
是了,事實,當事態嚴重傳到皇宮的時候,身在皇位之上的旭帝也不曾否認過祖先甚至是自己所做過的事情。傲然自負,敢做敢當,這兩個詞放在信奉成王敗寇宗旨的旭帝身上,不褒不貶地發揮了淋漓盡致。
然而不否認,卻不代表不害怕,作為將洛氏一族逼向絕境的人,旭帝比誰都明白,這個天下不該出現什么洛姓女子,因為那些人早已在十年前,被冰封在偌大的深山之中,再尋不得蹤影。
是幸免一二的族人,還是卷土重來的氏族?其間平靜的十年,又究竟是一人還是一族的蓄勢待發?
正處不惑之年的旭帝,手握暗衛才傳入宮中的密信神情嚴肅,而另一人垂首跪于陰影之外,雙拳緊握回想起了十年前。
十年前也是這般情形,他踏著冰雪趕回宮中,帶回的是添油加醋之后的“洛氏意欲謀反”。
“你是說真的?”當年尚在儲君之位的旭帝顯然是覺得這個消息不可置信,或說是驚異至極。
“洛氏那老族長與屬下說,祭品私自逃離,族中無能為力,只是屬下覺他有異心,試探兩句,竟得老族長反駁,說是大央若敢追究,洛氏定會不死不休。”言語之間有桀驁,有輕蔑,卻無半點心虛愧疚。
這個弱肉強食的天下,弱者注定受人欺凌,至于庇護?大央從不庇護無用的人。
“此事莫作聲張,以免皇室的私密曝露人前。”旭帝思索良久,終是將那密信置于火舌之中,頃刻間便只剩灰燼。
霜霧歇,君不見伍
連旭帝都不敢輕易有所動向的情形之下,卻還是有人尋到了洛塵寰門前,絕美妖艷的女子微微瞇起一雙鳳眸,打量著眼前身著玄色長袍的男子。
而男子與她對視,幽深的眸子看不清思緒。
“進來吧。”洛塵寰打開半掩的門,便轉過身子返回,不管后面的人有沒有跟上,更沒顧這人是不是自己要見的人。
掩在荒涼之處的宅子鮮少會有人經過,洛塵寰在此設下洛氏祖傳的陣法,就如族人世代居住的深山一般,是凡俗之人不可得見的。然洛塵寰出生時洛氏已臣服多年,與大央訂下盟約之后,族中的陣法便不得防嫡支的皇室,所以男子出現于此,便證明他與旭帝關系不淺。
而且在這風口浪尖上,他還敢來,便說明不是個懦弱之人。
只是……洛塵寰回眸又看一眼周身寒氣的人,他眉宇之間顯是不耐,想來也是個易沖動的人。
輕勾了勾唇角,洛塵寰只覺此番收獲不錯,若是個嚴謹細致比她還會作戲的,只怕是難能操縱。
“我今日來此是何意味,想必姑娘心中也略知一二。”一張冷面吐出的自也是冷淡的話語,可見男子并沒有與她深交的意思。
洛塵寰一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把玩著白玉令牌,神情慵懶隨意,也不曾抬眸看他一眼便笑道:“殿下若不明說,小女子又怎敢私自揣測?”
許是因為被人識破了身份,男子眉心微微蹙起,卻也沒動,只等著對面的人繼續說。
“旭帝謀反之時,殺害遠近手足無數,能有如此純正皇室血脈的,就只剩下旭帝那么一支,你是旭帝的后人,只是不知,殿下是哪位皇子?”
男子一挑眉,饒有興致地望著眼前人,“你既能猜到我的身份,卻不知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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