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在此城中有些地位的人,皆是知曉那一條被尋常百姓視為禁地的柳巷,而柳巷盡頭那一家古舊的鋪子,卻是鮮少有人深入其中。
那鋪子不似當朝的亭臺樓閣,史書著作之上更是沒有與之相似的構造,它屹立深巷,顯得格格不入,沒有人知曉它存在了多久。
有人說那里是無人的鬼宅,因為不論何時路過,都會聽見里面傳來或高或低的聲音,有人說那鋪子雖然無名,卻是有著這世間最新奇的故事。
猜測如此種種,是真是假,作為鋪子的主人,我卻是不在意的。
亥時剛過,柳巷之中依舊是燈火通明,喧鬧非常,不遠處幾個酒醉的富家公子勾肩搭背,揚言非要來我的鋪子里走一遭以示膽量,然而壯膽的話說了一堆,腳步卻是不動分毫。
我望一眼天邊的月色,瞧著時辰也差不多了,便關了鋪門,任由被我此舉激起的幾人在外拍門,直聽到他們罵罵咧咧地離開,才熄了廳堂中的燈燭。
柳巷未眠,我的鋪子也并非真的安靜下來,那紅綢白紗掛滿的臺上曲音婉轉,有人低語如泣如訴,惹人哀憐。只是若有細心之人貼近察看,才能知曉那彩衣之下,唯有森森白骨。
我在此處不知走過了多少年歲
借著清冷的月光,我加快了腳步,行至后院唯一一處亮著幽微燭光的屋子,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進去,影影綽綽的暗處,紗簾遮掩下繡著鳥獸的被子隆起一小塊。
僅僅只是那么一小塊,便是占盡了我一生溫情。
“我回來了。”我吹滅燭火,與他輕語一聲,便脫了衣袍外衫,輕輕躺進了被子里。
側身攬過我思慕的人,他溫順地靠在我的懷里,我憶起多少年前,不論我跋涉多少山川河流,回到這一方故土之時,總有一人笑著與我交談,每至晚間,身邊有他時,總會溫暖不少。
然他現在不會笑了,他的身上,也漸漸失了溫度。
“今日鋪子里依舊沒什么生意,倒是不敢來的人對鋪子的猜測多了幾個新意,你可知道他們說了什么?”
我等了許久未見回應,只聽得前面戲臺上不知唱到了哪一出,那戲子揚聲嘲罵。
“你既不想說,便睡吧。”
他在我懷中不聲不響,我抱著他一夜不眠,這樣沉默的日子過了太久,久到我甚至開始懷疑,當初成日跟在我身邊言無不盡的少年,究竟是不是他。
然而他愿意留在我身邊已是恩賜,我又如何忍心,對他有過多的要求。
待得稀薄的日光傾灑而下,我微微閉上有些干澀的眼睛,不多時便掀起被子下了床,穿衣洗漱之后,我在他的額骨輕吻,轉身離開。
等到正午的時候,難得來了位客人,看衣著打扮不像富貴人家,倒是稀奇。
不過愿意來我這里的人,本就是稀奇了。
我也不曾招待,朝著戲臺前的空位上虛點兩下,而他也識趣,坐那兒之后便是端起了手邊的茶盞,也不管那茶水冷熱,直灌了一口。
臺上的人換來換去,卻沒有重復的人,就如同我這里的故事,從來沒有人看見過重樣的。
收集這些故事的時間遠不及我的半生,卻遠要比凡人的一生要長。
是了,我不會如凡人般老去死去,我這一生,不會有終了的時候。
循著他專注的目光望去,臺上人一顰一笑天生傲然,我之所以能從一具白骨之上看見這些,大抵是因為那些故事,皆為真實。
初臨凡塵時,我生無來處,行無歸所,孑然一身,無情無感,每日游走各處,尋我不曾見過的事,體味我不曾有的情緒,如此千百年,我手中有幾具白骨,便有多少故事。
“瞧著雖是形神俱佳,我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那年他初見我臺上的戲子之時,只以為那是我以幻象弄出的傀儡,不過死物,然他不知曉,這些死物,曾都是活生生的人。
少了些什么?少了些生氣罷了……
木桌叩響幾聲,我才發覺自己竟是睡了過去,已經許久不曾夢見他,使我沉迷其間,不愿夢醒。
抬眸,戲子依舊婉轉傾訴,而觀戲的人,卻已到了我的面前。
“我聽聞,你在尋一把鮫花琴。”他笑望我,幽深的眸中藏著了然。
我因他一句話怔愣片刻。
鮫花琴,確是我千百年所尋求之物,若非被囚禁在這一方鋪子中,我定是踏遍凡間,也要尋得它。
“可否帶我去看看需要它的人?”
一句鮫花琴,便能將我所有原則打破,我帶他去了后院,打開屋門。
今日陽光正好,我將屋里的雕花躺椅搬到院中,鋪上一層狐皮毯子,再將床上安睡的人抱出來,輕放在椅上。
一聲嗤笑隨之而來,我握著椅上人的手,裝作不知。
“人說瓊峰峰主傀儡之術天下一絕,無可匹敵,如今,卻困于一方庭院,連是戲是真,也辨不出了嗎?”他如是笑我。
不曾氣憤,更不辯解,這些話我聽過太多,早無知覺。
“明日子時,宮主會帶鮫花琴親自拜會。”他見我不言語,便丟下一句,而后化作一層黑霧,消散離去。
避世太久,我辨不出的,又何止是我自己織就的一番幻境。
晚間漸涼,我小心將他抱回屋中,置于正對桌案的椅子上。
我曾在此為他作畫,那時對面,他眸中只我一人,而如今,他連那雙干凈澄澈的眸子也不見了。
鋪畫軸,執玉筆,輕蘸墨,一勾一畫,如此百年沉沉浮浮,不得善了。
“你還在怨我嗎?”我望著畫卷上漸漸消散的墨跡,終是不能將那人的容顏篆刻而出,明明深烙在心底,卻連得見一眼,也是不能。
大抵是報應吧……
我知曉那不過一堆白骨,這世間唯有鮫花琴,能為他續上肉身魂魄。
“我以此琴,換你過往,你可愿?”
那女子目光篤定,而我撫過琴弦,雕了亂花的燈籠投下斑駁光影,墨青之色的古琴卻依舊漆深。
愿否?愿否……
我這一生行盡荒唐之事,孑然天地之間,織就千萬戲局,到頭來囚于一方故土,困于一段過往。
鮫花琴,我尋以千百年之物,不論以什么換,我皆是愿意……
縱是繁花看不盡,一心只系君留地。
大央自建國以來,天災人禍,內憂外患,無可斷絕,圣上失德致使天地共憤的流言,改朝換代多少次,便是傳過多少次,連著小巷中嬉戲打鬧的孩童也是能說上一兩句編排的話,可見歷朝歷代那皇位上坐著的人已是習慣。
襄帝善用賢臣,治國有道,登基至今二十三載,成就大央數百年來盛世無雙,百姓皆言其為明君,將其奉作神靈,然盛極必衰,襄帝在位期間,終究是沒能避過大央皇帝固有的那一劫。
戰亂,便是大央不可避免的劫難。
南安城內連綿不斷的細雨已經下了七八日,霧靄不散,天色陰沉沉地,就如同現在的局勢一般,百姓惶惶不可終日,生怕哪天夜半被馬蹄驚醒,便是葬送在戰火之中,家家門戶緊閉,除非必要之事,否則半步要不會往街上走。
城中一片死寂,偶有三兩行人匆匆而過,那必是左顧右盼,膽戰心驚。
“聽說平王已經打到了緗城,只怕再過不久,便要到咱們這里了。”有人輕聲聊起,本是閑來所說的話,腳下卻是一點兒也不悠閑。
“誰說不是呢,南安南安,如今連著南邊,也是不安定了。”
倏然一股強風襲來,帶起湖邊綠林嘩然作響,二人不自禁打了個冷戰,更是加快了腳步。
夜幕緩緩降下,連雞鳴狗吠的聲音也比往常弱了不少,
隨著吱呀一聲門響,棋盤上一顆黑子落定,榻上斜靠著的人端起婢子呈上的茶盞,眉目微垂,不再看幾案上的棋局。
“這一次,可又是王爺輸了。”婢子雖不懂棋,卻只瞧一眼自家主子的反應,便知曉誰輸誰贏。
那年輕的王爺卻也不惱,笑罵了婢子一聲多嘴,便是讓人出去了。
“我教你棋藝,可不是讓你反過來壓我一籌的。”斜睨一眼對面端坐的人,他放下茶盞,一手支著頭,一手輕輕叩響桌面,饒有興致地打量起來。
“你教我棋藝,不過是為讓我同你一起消遣時間,而我卻不同。”
“如何不同?”
那人微微閉目,待得抬眸之時,神色一片清冷肅殺,“自我行至人間數十載,所學無數,不曾有過敗場,而你為消遣,我為勝負,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平王見他如此,悻然沒了打趣的意思,便收了面上揶揄笑意,從一邊的木架上拿出一封信遞給那人。
“既是各取所需,你也當做完你的分內之事。”
那人接過那張薄紙,其上不過書了四個字——鮫花琴現。
“鮫花琴,傳是南方深海之物,鮫骨為身,鮫皮為衣,經脈為弦,雙目珠淚以為點飾,一經奏鳴,則可辟一方道路,引人入境。”
話音一落,望見那人蹙著眉心,平王輕笑,“本王的封地正是在大央南面邊境,雖說離著那無名南海甚遠,可沿海之處那段傳言倒是人盡皆知。幼時旁人與本王說起的時候,本王也覺得那不過傳言,并不可信,只是現在本王卻并不這么認為。”
“因為本王尋得一位軍師,生存百年肉身不腐,一舉一動皆并非常人所為,他的存在早已超脫凡塵,本王又如何敢不信鬼神之說?”
身為平王口中的“軍師”,那人并不曾為自己的來歷辯解隱瞞,他捏著那張紙的一角,火焰憑空而起,轉眼間化作灰燼。起身居高臨下望著悠閑的人,他并不會因平王得知了他的身份而忌憚,因為他絲毫不懼,這樣一個在他看來仿若螻蟻的凡人。
平王到底是一方地域的領主,面對那人的威壓并沒有被震懾住,他只是揚起唇角加深了笑意,對那人道:“本王想,若傳言為真,則那一片世外之境,當是對你更有用一些。”
“既是對我更有用些,你為何還要派人去尋?”與平王相交的日子雖不長,但他對這位野心勃勃的王爺也算是略有了解,若是對自己無用的東西,平王絕不會理睬分毫。
似是明白那人心中所想,平王只是篤定道:“本王要的不過一把鮫花琴,那于你說并無用處,如你所言,我們各取所需,何必鬧得這般不快?”
他并未多加思索,便是問了平王何處可尋鮫花琴的蹤跡。
“聽聞南面臨海有一處高山,本是靈境的入口,值此戰亂之際,擁有鮫花琴的一族若是想尋求庇護,想必不會錯過這一處遺世之所。只不過本王是沒那個本事尋見,但若是你,說不準還有些可能。”
平王話里話外的意思,他是再清楚不過,遺世之所,除了與其有淵源的凡人能得入其中,其余人恐怕是連一點痕跡也找不到。
可他卻是不同,他本就不是凡世中人。
“既然軍師親自前去,那本王就靜候佳音了。”平王起身,將一邊梨木架上放著的長木匣交到他手中,“這東西本王已經讓巧匠替你修好了,雖說你已有了替代之物,但到底是用過的東西。”
那人微微蹙眉,本是沒準備接,然而聽見平王之后一句話,才將木匣收入袖中。
“我們凡人最是念舊,你既想學做一個凡人,還是將它收下吧。”
正是清晨,人間四月,芳菲散盡,臥于林間的少年著一身青色衣衫,與身下的落花相映,在微光之下自成畫卷。山間鶯鳥婉轉啼鳴,晨風中帶著絲絲涼意,少年面色蒼白,細密的眼睫微微顫動,不多時露出一雙茫然無神的眼眸。
他呆呆望向綠蔭遮蔽的晴空,晨曦經由繁葉剪碎,斑駁地輕灑而下。
若是不曾記錯的話,現在已經是夏日,城中經由一番燒殺掠奪之后,留下的就只是殘破的蕭瑟之景,哪里會是眼前這般的春日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