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確實沒有那么多為什么
卻又有太多的造化弄人。
自從一年前,有人告訴了他,她為了幫他和驀憂脫離王宮,主動提出替驀憂嫁去瀚海國,和寒戰天談判的第一個條件便是放他們離開,于是她進了生死場。
自從別人告訴他,那晚在藏楓山莊,她為了保護他離開,自愿答應替蕭藏楓做事。
自從別人告訴他,她一聽到他去了煙雨亭,便不顧危險的沖了出去,她在陰河谷,面對那個復仇聯盟時險些身死,可她至始至終都沒說出那些人并非她所殺,一力承擔下了風滿樓的所有事情。
她一直在保護他,而這些他卻都不知道,面對自己的誤會時,她只問了一句:“冰冽,你相信我嗎?”
可他沒有相信她,那一劍,不僅僅斬斷了他們之間的關系,還斬斷了他的整個人生。
他想起寒驀憂對他說:“阿冽哥哥,你知道她今日為什么來赴約嗎?是她覺得我是你人生中僅剩下的東西了,她居然還想勸我改過向善,我們這樣的人啊,從一出生開始,就注定沒有辦法善良的,你說,她多幼稚。”
后來,他去藏楓山莊找她,聽到的卻是她已死的消息,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好像也死了,她是他晦暗的人生中最后存在的一抹光,而他,卻親手將這抹脆弱的光打碎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冥界,冥王是如何將一心求死的他送入了十方閻羅殿。
如果說,這世上真的有十八層地獄的話,那一定非十方閻羅殿莫屬,以前他不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那里他終于知道了。
小的時候,他聽父親講,獄中有很多種殘酷的刑罰,每一種都讓人恨不得死個千百次,他想,那是父親沒有見識過十方閻羅殿的刑罰。
他每天以死搏生,在廝殺中求得一線生機,每次生死一線的時候,他一只眼睛看著殘酷的人間,一只眼睛看著殘酷的地獄,再也看不到一絲光明,那個時候開始,他奢著她能來見見他,一次就好,聽他親口說一聲對不起,可她偏偏一次都沒出現過。
后來,有個人對他說:“小伙子,到這里來的人,有太多的人都有一個太過糟糕的人生,所以才想通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重獲新生,所以哪怕是在閻羅殿中,他們的眼睛中看著的都是生,唯獨你,眼睛里透著的全是死亡,死在這里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偏偏你一次又一次的活了下來,你心中有比死更重的執念,既然執念那么深,為什么不活下去,有仇就報,有恨就消。”
于是他決定要活下來,是不是只要替她報了仇,她就會來看他一眼。
在那里他的曝寒劍法大成,學會了各種暗殺技巧,冥王終于將他放了出去,讓他進入了天穹一品,他接到的第一個任務,是去抓一個小孩。
他不知道那個小孩是誰,也不想知道那是誰,在順利抓到那個孩子后,他卻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然后,他便看到了那一張他所熟悉的臉,那張臉一如他記憶中的清澈模樣,甚至連眼睛,看起來都閃閃亮亮的像溫暖的太陽。
她沒死,真好,可他好像更痛苦了,一時竟不知道該不該放下手中的那個孩子,若是她知道那是他,會不會更不會原諒他。
可他最終還是選擇帶走了那個孩子,是不是,只要那個孩子在手中,他就可以再看見她。
他覺得自己徹底變成了一個卑鄙無恥的人,他們就像走了兩個極端,南轅北轍,最終越行越遠,再也無法回頭。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他從一個絕望的深淵跳進了另一個更為絕望的深淵。
人生真的是,一步錯,步步錯。
凌汐池依然望著他,她發現從在煙雨亭開始,冰冽似乎就再也沒有穿過他酷愛的白色衣衫了,由白到黑本就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是不是他的心也如這一般,徹底墜落在黑暗深淵中。
心中遽然涌起一種無法遏制的怒,或許是天性使然,在她的字典里面,情義二字向來是重中之重,雖然冰冽曾經毫不留情的給過她一劍,可她早已經不怪他了,心中念著的還是以往他對她的好,她始終相信冰冽還是如她一開始所見的那一般,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
她問:“那天抓走桑辰的是你?”
冰冽怔了怔,一雙眸子淡淡的看向她,語氣中有壓抑的痛苦:“是。”
凌汐池抬劍指向他:“冰冽,無論如何我都不相信你會向一個孩子下手,如果真的是我信錯了,如果桑辰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不會放過你。”
一股冷風不知從何處吹了過來,冰冽的眼睛如風一樣飄忽一樣冷,他握劍的手一顫,繼而將劍握得更緊,低聲道:“你如何不放過我?”
凌汐池心中一窒,看著冰冽那痛楚的眼神,往事驟然浮于心頭,世間之事,最難的大抵便是一個情字,直到今日,她都不知道自己對冰冽到底存著一份怎樣的情感,只是因為他救過她的命,她總是覺得自己怎么都沒還清。
冰冽是個命途多舛的人,他的身上擔著太多的不幸,所以她不希望他再回到冥界,這本不該是他要去承受的東西。
她緩緩放下了手中的劍,嗓子有些干澀,低聲道:“如果桑辰有什么事,我會殺了你。”
“呵……”冰冽發出一聲輕輕的嗤笑,面色愈加慘白:“你是該殺了我,我欠你一劍!”
又有腳步聲緩緩走來,凌汐池扭頭一看,只見濃霧盡頭有一人逆光走來,那是一名身著黑衣的女子,她的手上拿著一個黑色的骷髏頭,那四處彌漫的白霧便是從那里散發出來的。
她邊走邊道:“冰冽,你還是下不了手,倒真是個情種,只怕你的這份情,別人未必肯領。”
冰冽聞言垂首,淡淡道:“常纓,你若再多說一句,我定會讓你為你所說的話后悔。”
常纓哈哈的笑了起來,眼神中帶著一種幸災樂禍般的得意:“冰冽,我倒想知道你如何讓我后悔,你可不要叫我失望才是。”
冰冽的手抖了抖,全身殺氣驟然而起。
常纓看著他,語氣似嘲似諷:“你可想清楚了,自己是否有動怒的資格,如今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冥界給的,連你自己都不屬于自己,還有什么是會屬于你的呢?”
凌汐池看著冰冽道:“你們的計劃究竟是什么,桑辰到底在哪里?”
冰冽張了張嘴唇,話到嘴邊,怎么也說不出口。
常纓打量了她兩眼:“跟我們走不就知道了,葉姑娘,我們已經等你很久了。”
凌汐池心中大慟,尤其是在常纓叫出葉姑娘幾個字以后,她才意識到事情遠非她所想的那般簡單。
這段時間,她的心中有時會突然涌起一種強烈的不安,這種不安似曾相識,她還記得,這種感覺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是她在發現她可能不是凌汐池的時候,那個時候,她害怕自己真的是葉孤影,可現在她已經證實了自己確實是葉孤影,她也接受了這個事實,為何還會產生一種又要失卻所有的懼怕感呢?
她道:“我不想跟你們走,你們把沈家父子交出來,我可以考慮不殺你們。”
常纓笑道:“葉姑娘,你會去的,你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嗎?”
凌汐池驟然抬眸看她:“你這話什么意思,你究竟想說什么?”
常纓道:“去了不就知道了,或許那會是一份令所有人都震驚的答案。”
話音一落,她手中那個黑色骷髏頭突然發出一道白光,只聽“噗”的一聲輕響,這細微的聲音雖不大,卻帶著一種震人心弦的能力,緊接著一團黑色的霧氣從那骷髏頭的眼耳口鼻噴出,與那彌漫四處的白霧交織在一起。
常纓的聲音在迷霧中響了起來:“人的一雙眼睛,可看見天地,可看見眾生,唯獨看不見自己,葉姑娘,你不想看看真實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樣的嗎?”
凌汐池只覺一陣目眩神搖,心神一蕩,剎那間產生出一種魂魄離體的茫然無措感,她只覺在這茫茫白霧中,有另一個她朝著她迎面走來,邊走邊道:“你,不是你!”
凌汐池看著那個與她一模一樣的人,喃喃道:“我不是我,
那我是誰?你又是誰?”
那與她一模一樣的人冷冷的看著她,冷冰冰的道:“我才是你,而你,不過是個影子。”
凌汐池埋下頭,呆呆的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手掌上繁復的紋路,自言自語道:“我是……影子?誰的影子?”
霧越來越濃了,黑白交織的霧瘴像一場無邊無際的夢,耳邊有凄哀的喃語不真實的響了起來:“你的人生一片荒蕪,你借著一個又一個的殼子活著,你搶了太多不屬于你的東西,有太多人因你而死,而你將繼續這樣下去,這條路永無止境,你還要走下去嗎?”
你還要走下去嗎?
凌汐池在那一剎那想到了很多,有很多張臉不停的從她眼前劃過,而最清晰的是一張溫柔的臉龐,一串淚水不受控制的從她的眼眶滑落,那是媽媽的臉。
“媽媽……媽媽……”
她伸出手,恍惚著就要搖頭,周邊的白霧漸漸全部轉變為黑色,如水墨一般向她聚攏,這時半空中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鈴聲,淡淡的幽蘭之香立即盈滿了空氣,一道劍光迅疾無聲的射了出去。
一陣悶哼聲自濃霧中傳來,濃霧漸漸散去,一雙手抱住了她,像是呵護珍寶一般將她輕輕的攬在懷中,柔聲道:“不管你看到什么,那都不是真的。”
花遲看著常纓,語氣不急不緩,卻已帶上了殺意:“亡魂、殺魄,這世間排名第一的暗器,果然名不虛傳。”
常纓捂著胸口,有鮮血從她指縫中流出,她厲聲道:“鬼影呢?”
花遲用著沒有任何起伏的聲音道:“死了。”
常纓怔愣了片刻,突然輕笑一聲,手中的骷髏頭貼近她的傷口處,只見一陣黑煙飄過,她的胸前再無半分受傷的痕跡,她抬頭掃視了他們一眼,道:“你們二人身懷絕世武功,若論武功,我們幾人聯手也不是你們的對手,縱然是亡魂殺魄,也奈何不了你們,尤其是這位公子……”
她的視線落在花遲的身上,頓了頓,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你的心堅如磐石,有著一堵無法逾越的高墻,里面藏著汪洋大海,令人無法窺探半分,可惜的是,這道城墻雖然堅不可摧,此時卻有了一道細微的不易察覺的裂縫,就是那裂縫,使得你心中那片冰冷的大海多了一股暖流,順著那道暖流逆流而上,就會發現,那里面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小秘密,而你,亦在害怕這個秘密終有一天會為人知曉,那于你而言,將會是從未有過的滅頂之災,我很好奇,像你這樣的人,不該有感情,那你心中的這點火,究竟為誰而燃?”
凌汐池下意識的抬頭看著他。
花遲眼波微微一顫,面容不改,抬起一根手指擺了擺:“別聽她胡說。”
常纓饒有興致的看著他們倆:“亡魂、殺魄,亡的可是心魂,葉姑娘,你可知他的心魂為誰所攝,你還不知道嗎,你才是攝了他心魂的那個人,他的弱點,是你呀。”
聞言,在一旁的冰冽臉色又是蒼白了幾分,目光定定的望向了她。
凌汐池卻無暇顧及,心狂跳起來,那是一種心弦顫動卻分不清楚是何情緒的異樣感覺,面上卻強自鎮定道:“你說什么?”
常纓帶著可惜的口吻道:“你與他在一起這么久,難道他對你的種種心思你反而要問我這個局外人嗎?這話這位公子聽著可是要傷心的。”
凌汐池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花遲依舊攬著她沒有放開的意思,目光淡淡的望向了常纓:“與其關心別人,不如關心一下自己,我想知道,用你們幾個去換一個沈行云,你們的門主會不會舍得。”
常纓不急不緩道:“你的眼睛裝著天下,懷中抱著美人,不知到了那一天,是天下對你重要,還是美人對你重要呢,我想,你的心中應該已有答案,你們能闖到這里,看似是我們將你們引來的,可以你的聰明才智,不可能不知道我們想做的是什么,你能輕易的將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證明對你而言,還有比這弱點更重要的東西,否則你完全可以將她保護得好好的,可你還是讓她來了這里,不知,你來此所求的又是什么?”
花遲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冷厲之色:“你讓我知道天穹一品確實非浪得虛名,你很清楚什么叫攻人先攻心。”
常纓道:“殺手嘛,最重要的是學會捕捉人最不起眼的情緒,最不起眼的往往最重要,情,才是殺人利器。”
花遲的手微微抬起,殺意彌漫而出:“那不知,你有沒有察覺到自己什么時候會死。”
常纓笑道:“公子,我不會死,我還等著你心中的謎底揭曉的時候,你確實有著常人難以匹敵的自信和實力,不過,可惜的是,你以為自己勝券在握了嗎?非也,我們出現在這里,只為了告訴你們一件事,游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