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日落,星升起,白天黑夜的輪回,一日一日周而復始。
凜冬已過,春回大地,正是山花爛漫時。
山間刮過一陣又一陣和煦的風,風起時,搖動了滿目清淺的翠色,一間依著山麓而結廬的人家孤零零的立在山間,天地是寂靜的,唯有屋前一樹杏花開的正熱鬧。
風過之際,一陣花雨簌簌而下,一個身著青衣的少女躺在花樹下的一張躺椅上,一眨不眨的凝望著遠方。
她的面容如花一般美麗,卻也如春花一般嬌弱,仿佛開在春天里,也會死在春天里。
屋內一字排開了四五個爐子,爐上咕嚕咕嚕的冒著熱氣,熬著各式各樣不同口味的粥,有鮮花粥,有瘦肉粥,有青菜粥,也有藥膳粥,米粥的清香味彌漫出來,為這似已遠離人煙的天地平添了幾分煙火氣。
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站在爐火旁,看著爐子里熬得差不多的粥,俊逸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連眼中透出的都是滿足,他喜歡為自己心愛的姑娘做東西,他愿意花很多時間多做幾種只為她能多吃一些。
雖說君子遠庖廚,雖說他以前從來不會做這些,他甚至連鹽和糖都分不清,雖說這些天為了學做飯,手上全是被燙出的密密麻麻的水泡,雖說他第一天吃自己做的東西時,當場便吐了,可那有什么關系,他可以學,如果可以,他愿意為她摘來天上的星星。
可是,視線一轉,看到門口那如枯木一般毫無生機的少女后,他臉上的笑意瞬間又黯了下去。
眼看粥熬得差不多了,月弄寒抬起步子走到門口,看著那坐在花樹下一臉呆滯木然的望著遠方的少女,微微的嘆了一口氣,走到她面前蹲下,柔聲道:“吃點東西好嗎?”
凌汐池沒有應他,她的耳中仿佛已聽不見任何聲音,空洞的眼中只倒映著遠方的孤峰。
這里是凌云峰海拔最高的地方,平時少有人至,安靜無比,自從他們來到這凌云寨之后,他便特意懇求凌云寨的寨主將此地借給他們暫住,他在這里另結了一個小木屋,帶著那仿佛已失去整個靈魂和生命光彩的少女住到了這里。
自從他將她帶來這里后,她便是這樣一副模樣,不說不鬧,不哭不笑,甚至不吃不喝,每日只看著遠方發呆,像是整個靈魂已經遠離她,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子。
看著她每日以驚人的速度消瘦下去,月弄寒也曾嘗試了無數種方法,想要喚醒她重生的意識。
他會同時做各種不同的食物,只為她能多少吃一點,也會捏著她的嘴強迫她吃東西,可她好像已經失去了進食的功能,每每只吃兩口,那些東西無一例外全部被她吐了出來,直到吐無可吐的時候,她嘔出來的便是膽汁。
月弄寒焦急無比卻也無計可施,他好像從來都拿她沒有辦法。
他了解那種感覺,那種仿佛失去全世界的絕望無助,那種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活著的迷茫恍惚,他也曾有過。
沒有任何人能夠承受那種全世界轟然倒塌后帶來的無望和空洞,像是生命的支柱也隨著它的坍塌而山崩地裂,人會變得麻木再無知覺,活著與否變得無關緊要,甚至變成了一種比死更為殘忍的事情。
死可以一了百了,而只要活著那種痛苦便會永遠存在,伴隨著你的每一次呼吸,像一把刀狠狠的刺向你的胸口,讓你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在煉獄中煎熬,最后折磨自己摧殘自己反而成了一種救贖。
風吹起了少女的發絲,拂過她蒼白的面龐,空洞的眼睛,她的眼珠動也不動,因為消瘦,那雙本就大的眼睛顯得更加大了,五官更為的突出,遠遠看去,就像一幅殘缺的畫卷,因為殘缺,所以顯得驚心動魄。
只因那殘缺的美麗在任何人看來,都是驚心動魄的。
他的手撫上她冰涼的手,低聲道:“告訴我,怎樣才能讓你好起來,告訴我好嗎?”
少女恍若未聞,依舊目不轉睛的看著遠方,眼色灰暗,黯得就像是無星無月的夜空,永遠沒有天亮的那一刻,一片花瓣隨著風緩緩的落在了她的鬢邊。
月弄寒心頭一陣顫栗般的疼痛,連忙伸手緊緊的抓住她的手,不敢放松片刻,像是要將自己的生命輸送給她,他有一種莫名的感覺,覺得她就像那片花瓣,再來一陣風,就會永久的消亡于這片土地上。
這種感覺讓他恐懼。
他伸手撫上她蒼白的面龐,輕聲問她:“活著真的讓你這么痛苦嗎?”
這時,一陣“嘎吱嘎吱”的腳步聲響起,身后傳來了一個少女清脆的聲音,那聲音充滿了生機和活力:“她還是不肯吃東西嗎?”
月弄寒扭頭看去,只見唐漸依從遠處走來,手上還大包小包的拿了無數的東西,大多都是一些生活用品。
看著她自來熟的將手中的東西放進了屋內,月弄寒斂起眼中的痛楚,溫柔的向她道謝:“有勞你了,唐姑娘。”
唐漸依道:“有什么好謝的,若不是你的計策,我們凌云寨就被瀧日國一網打盡了,你對我們凌云寨有救命之恩,我們做什么都是應該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看著爐子上的米粥,湊上去聞了聞,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你就給她吃這些?”
月弄寒道:“有什么問題嗎?”
“沒……沒”,唐漸依連連擺手,若有所思道:“我只是覺得她這樣一直不吃東西也不是辦法。”
月弄寒的視線落在了粥上,臉上又浮現出了痛苦的神色。
唐漸依想了想,眼前一亮,拍手道:“我有辦法了。”
月弄寒面上一喜,殷切的看著她。
唐漸依盛了一碗粥,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們面前,道:“你捏著她的嘴,我給她灌下去。”
月弄寒嘆息了一聲:“若是這個辦法有用,也不用累姑娘每天替她換幾次衣服了。”
唐漸依抬起手指擺了擺:“不,不一樣,你每次喂完她,她都是清醒著的,所以她才會吐,若是直接給她灌下去就讓她睡著,她是不是就不會吐了。”
月弄寒遲疑著道:“你的意思是?”
唐漸依興奮道:“我的意思是,一看到她吞下去,我們就立馬點她的昏睡穴,那她是不是就沒機會吐了。”
月弄寒面上露出猶疑之色。
唐漸依越想越覺得這個方法可靠,躍躍欲試的說:“試一下嘛,不試一下怎么知道行不行呢?”
眼看著她湊了上來,月弄寒的視線落在了她手上的那碗粥上,用手一擋:“涼了再說!”
半晌后,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起,唐漸依看著地上被摔得支離破碎的碗,再看著那咬緊牙關死活不肯吃東西的少女,身上突然升騰起了一團怒火。
她突然推開了一臉束手無策的月弄寒,沖了上去,啪的一巴掌甩在了少女的臉上。
月弄寒眸子一緊,連忙上去護著她,面露不悅:“唐姑娘……”
唐漸依咬著牙指著他,憤憤道:“你先別說話。”
看著她像只氣勢洶洶的小豹子,月弄寒識相的閉了嘴,只是手卻微微的抬了起來,如果唐漸依再出手,他可以立刻反擊。
唐漸依指著少女怒道:“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那個時候不是很得意嗎,一個人殺上凌云寨的威風去哪里了,這么一點挫折就受不了了,我若是你,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大不了就是一死,也絕不會像你這樣不死不活的活著,你這樣除了折磨你身邊的人,還有什么用,親者痛仇者快你就滿意了?”
少女依舊一動不動,仿佛那一巴掌不是落在她的臉上。
眼看唐漸依又要動手,月弄寒連忙伸手攔住她:“唐姑娘,她還病著,請給她多一點時間好嗎?”
唐漸依又急又氣,指著他道:“這個時候你還護著她,你想讓她清醒過來就別說話。”
說罷,她一把抓住少女的手,將她拎了起來,直接向外走去,口中道:“我今天來就是要帶你去個地方。”
唐漸依拉著她穿過樹林里的小道,沿著陡峭的山路爬到了凌云峰的另一側。
有水花聲轟隆傳來,那是瀑布撞擊在崖石上發出的聲音,遠遠望去,一道白練掛在山間,白練下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碧潭。
唐漸依將凌汐池拖到了瀑布旁的山崖上,指著下面那個深潭道:“你不是想死嗎,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尾隨而來的月弄寒安靜的站在她們身后,這一次他沒有再阻止。
凌汐池愣愣的看著瀑布下的那個深潭,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后,她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兩步,然后,毫不猶豫的跳了下去。
唐漸依在她身后發出了一聲驚呼。
風在耳旁呼呼刮過,極速下墜中,她的思緒好像清明了一些,往事歷歷在目,一個又一個的身影浮現在了眼前,她那如一潭死水一般的心中泛起了一絲漣漪。
她像一只箭一般射入水中,胸腔因為水的壓力咯咯作響,仿佛要爆開一般,四面而來的水爭先恐后的灌入她的耳鼻。
原本柔和滋潤萬物的水此刻變成了殺人的利器,生死輪回從來都是并存的,正如萬物離不開水,它讓人生很容易,讓人死也很容易。
她沒有掙扎,任由自己在水中慢慢下沉,然后,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死亡,感受到了真正的空。
那一瞬間,她看到了許多,阿爹阿娘的笑,媽媽的笑,哥哥的笑,每一個跟她打招呼的族人的笑,還有他……的笑。
緊接著,眼前又出現了一幕幕殺戮景象,她看到阿爹阿娘拼命的攔住壞人,沖她聲嘶力竭的喊著:“走!”
她看見媽媽毫不猶豫的沖上來,替她擋了一刀,她看見哥哥以小小的身軀,奮力保護她,她看見師父對她說:“汐兒,望你以后以師父的武功行善于世人。”
她還聽見一個人對她說:“你的因果,我來扛。”
最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群正在受苦受難的人,那些因為她的存在而失去家園的人,她還欠他們的。
她突然睜開了眼睛,水中生機旺盛,她終于感受到,原來春天真的來了。
她也終于明白了春天的意義,有太多的事情是需要春天去做的,還有太多的事在等著她去做。
剝盡尚有仁,復見天地春。
要看到仁,一個果子必須一層一層的剝盡才能得到仁,即使大樹砍了,仁放到土壤中又能生機勃勃地長大,重新獲得新生,重新長成一棵大樹。
還有人在等著她成為那棵大樹。
又一道人影破水而入,朝她而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可他并沒有將她往水面上帶,而是靜靜的陪著她下沉,溫和的眼睛仿佛在說:“你要死,我陪你。”
凌汐池沖他一笑,拉著他往水面浮去。
兩人剛露出水面,就看見一道人影從上方跳了下來,唐漸依一邊打著水花一邊沖他們笑:“我十五歲的時候就敢從上面跳下來了,這個高度死不了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