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李世明的性格非常了解,但遇到事的時候獨孤皇后卻總是會把他往好處想。
或許世上的人都是一樣的,哪怕自己的親人罪大惡極,在心里總是會有“他還是個孩子”、“他不是故意的”、“他有這樣那樣的原因”。
獨孤皇后不是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一生殺伐決斷。但在她眼里,自己的丈夫都是被逼的,不得不這么做。在心理上總會有意無意地忽略一件事:很多時候,李世明并不是逼不得已。
在內心深處,獨孤皇后也不是想不到李世明對于奇正有“鏟草除根”的想法,但是她卻再三的否認和開脫,不斷給自己心理暗示“不會這樣的”。事實上,即便李世明公然表達出這個想法,她也只會沉默。因為這中間最核心的,是涉及到李家的江山。再準確點說,她們兒子的利益。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和兒子相比,別說于奇正這個女婿了,就算李凝煙李墨寧這兩個女兒的利益都可以犧牲。
所以,如果于奇正夫婦真的回長安,別說直接想法弄死,被軟禁扣押的可能性相當大
這些話獨孤沖和李凝煙當然不能直接說出來。
在這件事情上,她們夫婦兩是最為客觀的“第三只眼”。一方是兄弟,一方是姐妹。
李凝煙望了獨孤沖一眼,見丈夫對著自己點了點頭,于是開始說了起來。
這不僅僅是家事,也是國家大事。
既然是國事,就得慎之又慎。
如李墨寧所言,于奇正本人并沒有稱帝的想法,更沒有對大儀朝不利的想法。
但不可否認的事,五星市的規模到達這個地步,已經不是他個人想不想的問題了。從客觀事實上來說,無論于奇正是否稱帝,五星市都已經是個實際上的強大國家。
這種情況下,大儀朝別說朝堂之上的君臣,就算是普通平民百姓心里都難免不猜忌。
對雙方來說,最好的狀態就是雙方能長時間的維持和平友好共處的狀態。
從大儀朝的角度,這又是一個很難抉擇的事。
別的不說,光是糧食問題就是一個大難題。如果允許賣糧食給五星市,就有可能讓對方突破現在的瓶頸,實現人口的快速增長,將來出現養虎為患的局面。但如果不放開糧食商貿問題,五星市解決不了糧食危機,從“生存”這個角度,只能采取“搶”的模式。
而這個判斷的基礎,就是懸系在于奇正一人身上。
以李經和獨孤沖為首的部分人選擇了相信于奇正,他們的傾向是開放糧食。只要五星市那邊解決了生存問題,雙方就能好好的相處。再者,這種商貿關系是互利的,大儀朝也不吃虧。
而李世明等保守派的觀點是“防人之心不可無”。現在賣給他們糧食,他們的人口快速增長,就需要更多的糧食。這么滾雪球下去,就會形成一個越來越大的窟窿。到了這個窟窿無法填補的時候,擁有了大量兵源的五星市將會比現在還要可怕。
獨孤沖認為,于奇正一定也是認識到這個事情的嚴重性,所以親身犯險去尋找冬小麥。只有五星市在糧食方面達到自給自足,至少是基本上能滿足需求,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一矛盾。
因此,獨孤沖夫婦認為絕對不能讓于奇正回長安,至少現在不行。
姑且不說假如他真的能帶回冬小麥,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算此行未能成功,他也必定會想別的盡量自給自足的辦法。
五星市有于奇正在,和大儀朝之間的矛盾能避免就避免,至少會最大限度的克制。
假設是換一個人當權,形勢變得如何就很難說了。
如果出現于奇正回長安被殺死或者扣押,毫無疑問五星市會傾全區全軍之力,和大儀朝拼個你死我活。
就算最終能打敗兵鋒正盛的五星軍,大儀朝也必定是元氣大傷。
這種情況下,北方荒族在大蠻王呼韓塞西的率領下揮師南下,大儀朝將會面臨什么局面。
就算能把他們都打敗,國計凋零成什么樣子,是一件可想而知的事。
因此,獨孤沖夫婦認為:于奇正夫婦決不能回長安。
天性聰慧的李墨寧聽姐姐姐夫這么一說,哪里會不懂這個道理?可是在長安深宮中病榻上給她寫這封信的人,是生下自己的親生母親,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人啊。
想到這里,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趙奮突然開口了:“太子殿下是什么意思?”
李墨寧等三人望向趙奮。
趙奮躬身說道:“小人卑賤,本沒有資格插嘴。只是……”
獨孤沖起身回禮:“趙大人多慮了。咱們三人對此事正無計可施,大家一起共同想辦法。”
這一問一答,其中也是隱含機鋒的。
趙奮自稱“小人”,是以在大儀朝的身份而言;獨孤沖回復“趙大人”,是以把五星市當做一個平等國度,趙奮是朝中重臣的角度來對待。
兩人又是相互客氣了一番,趙奮才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在這件事上,其實最最重要的一個人并不是當今圣上,也不是于市長,而是太子李經。
圣上顧忌的,是自己百年之后,李經不是于奇正的對手。因此,有對于奇正不利的想法也是為了李經。
于奇正這邊,態度一直沒有變過。姑且不談是否正式建國,就算真走到那一步,也不會采取對大儀朝不利的國策。
而太子李經,雖說現在只是儲君,但遲早是要登上帝位的。因此,將來大儀朝和五星市是敵是友,主要就取決于他。
這倒是提供了一個新思路。
獨孤沖答道:“太子殿下,絕對是信任奇正的。”
趙奮點頭道:“如果是這樣,那就好處理了。”
趙奮的意思是:根據目前的情形,于奇正本人肯定是不能去大儀朝的。但如果太子殿下沒有敵意的話,就可以讓李墨寧回長安。
圣上再怎么樣,也不會對李墨寧下殺手,最多也不過是暫時扣押一段時間。只要太子和獨孤大人你們多多斡旋,事情最終會回到好的軌道。
這么做,一方面公主能盡到孝道,另一方面在大儀朝那邊也沒落下口實,不讓某些人有興風作浪的借口。
李墨寧姐妹一聽,眼睛馬上就亮了起來,這還真是個好辦法。
倒是獨孤沖嘆了一口氣:“趙大人,其實你這個提議我也想過。只是……”
李凝煙趕緊問道:“夫君,有什么難題?”
獨孤沖看了趙奮一眼,面露尷尬之色。
趙奮微微一笑:“駙馬爺有話盡可明說。”
獨孤沖這才說道:“那我就明說了,趙大人勿要見怪。據我所知,五星市的內政一直都是寧妹在統管。現在妹夫也不在,五星市又擴張得這么快,恐怕要多多有勞趙大人各位了。”
趙奮哈哈大笑起來:“駙馬爺,我懂您的意思,這事您完全可以放心。公主走后,軍政大事交烏蘭麗婭和阿緹雅兩位王妃,應該不會出大問題。”
獨孤沖不好意思的一笑:“是我小人之心了,趙大人勿怪。”
趙奮笑道:“不不不,駙馬爺的擔心很有道理,只是您對五星市的情況不夠了解。我也把話說明了吧,在五星市內沒有哪個官員有覬覦大寶之心。既不會,也不敢,更沒那個能力和權勢。”
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就不用再多說了。
李墨寧命人叫來烏蘭麗婭和阿緹雅及核心官員,把市里的事務交代之后,便與姐姐姐夫一起踏上了歸程。
回到長安母女相見后,獨孤皇后jing神大振,原本已經油盡燈枯,在親情這瓢油的注入之下,身體一下恢復了許多。
但誰都知道,這也維持不了多久了。
大儀朝皇帝李世明與獨孤沖聊了不到半個時辰,馬上宣朝中元老重臣入宮議事。
君臣對著五星市地圖沉默良久,均不開口說話。
于奇正的擴張,已經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視而不見或者拖延不決,都只是自欺欺人。
沉默最終由趙國公獨孤無忌打破了:“沖兒,除了你剛才講的這些之外,還有沒有什么值得重視的消息?”
獨孤沖垂頭想了好一陣之后回答:“有件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重要。”
李世明眼中jing光一閃:“說。”
獨孤沖說道:“現在五星市那邊,好像最近剛剛把蠻族分為了東蠻和西蠻。”
群臣陷入了思索,李世明急忙問道:“怎么分的?”
獨孤沖走到地圖前,用食指虛劃了一條線:“以這條線分。東邊的是東蠻,西邊的是西蠻。”
房司空似乎也看出了點門道:“這條線是以五星市區為起點劃的,那五星市區屬于東蠻還是西蠻范圍?”
獨孤沖答道:“西蠻。”
獨孤無忌和房司空緊皺雙眉思索著。
武將出身的衛國公、鄂國公等人則是一頭霧水。從軍事角度,這條線沒有任何意義。
李世明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之后又問道:“那邊的百姓能接受這種劃分嗎?”
獨孤沖點頭道:“據我所了解,這個分法才頒布沒幾天。不過好像人們都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說法,至少在市區里的人都是這個說法。”
房司空驚叫起來:“五星市政令暢行如斯!”
這次武將們也感覺到了壓力。若說是在軍中做到一道命令下去,所有人都很快知道并遵從,他們自認為也可以做到。
可問題是,這不是軍令,而是面對老百姓。
要知道,一道法令從頒布到被民眾熟知,至少需要半年以上時間,這還需要行政官員不斷的推廣。
這還說的是“法令”,像這種稱呼性質的,最多只是“政令”,兩者之間又不可同日而語。
獨孤沖搖搖頭:“好像他們并沒有頒布這樣的政令。”
李經興致盎然地問道:“那小賊是怎么做到的?”
獨孤沖把五星市通過人視臺傳播的事情講了一遍。
李經撫掌笑道:“奇正真是個鬼jing靈,當初在荊州城就是這么做的。”
幾個文官面上都露出難堪之色。
如李經所說,通過人視臺傳播朝廷的觀點并不是五星市的創舉,早在修建荊州城時于奇正就這么做了。
讓他們難堪的是,這件事就相當于別人寫好了一份文章先交給你,你卻連抄都不會抄。然后人家又拿著這篇文章換一個地方參加科舉,然后奪得頭籌。作為理政之人,別說沒有“開創性”的能力,就連“借鑒”的能力都缺乏,怎能不羞愧?
李世明走到地圖前,不斷地用食指重復虛劃著那條線。許久之后長嘆道:“此子之能,通天徹地。”
房司空臉上的皮肉都已經完全僵住了:“陛下……”
李世明苦笑道:“你是不是準備說,朕這話太過抬舉他了?”
房司空垂頭不語,他心里確實就是這么想的。這也不過是一個比較清晰行政區線的劃分,對行政管理方面有一定作用。而且是一種自我劃分,因為那條線已經延伸到不是五星市的范圍之外了。
李世明面容一斂:“于奇正竟能憑借一己之力,硬生生的劃出一道不亞于江河關隘的天險出來。不!不是不亞于,而是比任何天險都難以逾越。”
說完這句話之后,坐回床榻上閉目不語。
房司空等人圍到地圖邊看了好一陣,還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
最后,還是太子李經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上前問道:“父皇,兒臣愚昧。還是不知道您說的這道天險到底是什么,還請父皇教誨。”
李世明緩緩睜開雙眼,淡淡地吐出兩個字:“文化。”
這話一出,李經和大臣們全都臉色大變,像是突然一下子被人打醒了一樣。
圣上說得對,這個世上最深的鴻溝不是大江大河,不是崇山峻嶺,而是“文化”!
文化不同,哪怕是相鄰兩個村子,都和自己不是同類;文化相同,哪怕相距千里,也和自己能有共同的話題、共同的認知、共同的方向。
于奇正劃出的這條線,便是從根本上把蠻族一切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