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褚許仲康,軍中好為“虎癡”,乃是曹營中第一斗將。是勛倒是沒有忘記許禇,他覺得這幾年許禇就該出現了,可惜前一世對此人并不是太感冒——他欣賞的是戰將而非斗將——所以光記得他是豫州人,卻想不起來具體跟哪國哪郡了,也沒想著派人去打聽,更沒跟曹操提過醒。終究許禇出身不高,不是有名的士人,要是說有這么個人,曹操問你是哪兒聽來的,可該怎么回答呢?
好在按照歷史的正常走向,許禇還是歸了曹了——在原本的歷史上,他就是主動投靠的,所以不大可能出什么岔子。但是是勛還是要問問清楚啊,說既為宿衛校尉,為何從未謀面呢?就你這大個子,進了宿衛,沒道理我從來沒見過啊。
許禇回答道:“禇為譙人,舊在家鄉召聚民眾,以御盜賊,因聞曹公奉天子遷許,乃來相投。只是鄉中事務尚須安排,故前月才始入許,曹公昨日召見,立授校尉之職。”是勛心說原來如此,敢情你才剛上任啊,怪不得我沒有見過。于是問:“許校尉召某何事?”
許禇答道:“末安敢召是少府,乃曹公有令,請是少府返回司空府中,有要事商議。”
是勛心說我這才剛出門唉,又叫回去,究竟有啥大事兒啦?當下不敢怠慢,跟著許禇疾步返回。進了正廳,就見曹操上座,正皺眉瞧著幾案上一塊牘版呢,曹昂坐在下首。見是勛進來,曹昂急忙起身行禮,曹操則朝他點點頭,把那塊牘版遞過去:“已遣人喚公達、奉孝等來。宏輔可先觀此。”
是勛接過牘版來一瞧。原來是一份上奏,先瞧署名——“寧輯將軍段煨”。再看內容,大致是說:近探得關中群賊自亂,李傕、郭汜再相攻伐,李傕使侄李利屯渭橋。郭汜使將王承屯細柳,驪山、鴻門皆不設防,而今秋華陰即將大熟,故此將在割麥以后,揮師向西,為朝廷討伐篡逆。一句話。段煨打算主動發兵去打李傕、郭汜,收復長安。
是勛反復把上奏瞧了好幾遍,始終皺眉不語。他跟這兒裝深沉,曹操可不會慎著,開口就問:“宏輔以為如何?”是勛心說向來碰到這種大事兒,都得荀氏叔侄或者郭嘉、程昱等人先開口啊。自己只是跟在旁邊拾遺補缺而已,今天比較倒霉,那幾位都還沒到,所以曹操先打問自己……可這運籌帷幄,就不是自己的強項啊!
不過好在,別的地方、別的事兒還則罷了,這華陰他是去過一回的。回程的時候還跟魯肅仔細研討過,倘若你是段煨,或者你是賈詡,下一步該怎么辦?所以既然曹操問起,他也就大著膽子幫忙分析一下——
“段煨在華陰,地狹而民寡,東畏呂布所迫,欲求振作,唯有西進,為朝廷收復長安。李、郭素所不睦。早晚必爭,若能趁隙而進,則關中不足定也。”
正說著話呢,謀士們陸陸續續全都到了,除了荀攸、程昱、郭嘉、毛玠、董昭外。還再加上劉曄、鐘繇、衛覬、閻象、王粲,甚至連平常不大見得著面的荀彧都被從辦公室臨時硬扯了過來——看起來,曹操這是打算開一次曹家中央謀士群擴大會議了。
當下眾人傳看了段煨的上奏,曹操又把是勛的見解一擺,荀彧身份貴重,所以首先開口,說:“宏輔所見是也。華陰北拒黃河,南控太華,東御呂布,只可西進,段忠明所欲討賊者,非止為國家,亦為其個人也。李傕、郭汜,釜底游魚,滅之不難——為今所當計者,朝廷如何應對?”
鐘繇點頭道:“若能平滅賊寇,收復長安,于國家大有裨益。然而,收長安者段煨,則于朝廷無所加也,收長安者官軍,則必增朝廷之威勢也。當使天子下詔,明討李、郭,并遣使督段煨等進軍。”他的意思,咱得坐實了是在朝廷頒發討逆詔書,并且中央派人督察的前提下,段煨才西進去打李、郭的,只有這樣,打勝了仗,收復了長安,增加的是朝廷的威望,而不僅僅是他段忠明個人的聲名。
董昭從另一個角度來考慮問題,說:“段煨自知不能御呂布,故欲棄華陰而西取長安。則長安得之于李、郭,復失之于段煨,段忠明貌雖恭順,終為割據,不可使其穩占關中,當遣使督、慰,將長安收為朝廷所有。”那意思,不管李傕、郭汜還是段煨,說白了都是割據諸侯,不是朝廷……更準確點兒說,不是您曹公的部下,他們不管誰占據了長安,其實對咱都沒啥實質上的好處,必須得派人過去,趁機掌握關中的土地,新置官吏、安撫百姓,從中漁利才成。
是勛心說沒錯,原本歷史上曹操就是這么干的。當段煨攻入長安,殺死了李傕(郭汜已先為其將五習所殺)以后,關中地區仍然是群雄割據,擄掠人民,各霸一方,曹操先任命鐘繇為司隸校尉,安撫諸將,接著衛覬出使益州,因戰亂羈留長安,就奏請曹操分化、收編諸將所部,把關中地區徹底掌握到手中來。只不過因為預先的計劃不夠周密,基本上看一步走一步,所以后來又有馬超作亂,十部并反,得靠曹操親自西征才最終解決問題。如今歷史已經被改變了,自己能不能從中推曹家一把,提前解決關中的問題呢?
他一邊耳聽曹家謀士們各抒己見,一邊自己跟內心盤算,想來想去,最后提出疑問:“關中兵馬,非僅李、郭也,昔馬騰曾入三輔,雖為李、郭所敗,亦逡巡于陳倉以西,侯選、程銀等并在馮翊,楊秋、李堪等亦拒安定,段煨若西,彼等必皆響應,以兼并田土。到時長安雖復,僅得其名也,朝廷仍無尺寸之地,奈何?”
眾人聞言,亦皆沉吟——是勛說得沒錯啊,要光是按照鐘繇、董昭所言,派一介天使前往督戰(就跟原本歷史上曹操派謁者裴茂督關中諸將以討李傕那樣),空名好得,實利可難求。那邊兒都是各路軍頭,你一個空架子天使,能夠從他們牙縫里挖出一寸土地來嗎?哪兒有那么便宜的事兒!
荀攸一咬牙關:“必發兵以征。”咱也得調兵過去,能拿下多少土地就先拿下,以為日后徹底平定關中的先行。可是劉曄說啦,咱派多少人去好呢?派少了未必管用,派多了千里遠征,糧從哪兒來?雖說秋收在即,可是咱這里距離關中太遠啦,同樣收完糧就出兵,咱這兒還沒走到河南呢,估計段煨那兒就已經拿下長安了,哪兒還有咱們插足的余地?恐怕緩不濟急啊。
郭嘉聞言,突然微微一笑:“近處也有兵馬,便不知能否得用。”曹操忙問兵在何處。郭嘉伸手在地圖上一指——那正是是勛獻給曹操的地圖——“河東有數萬精兵,近在咫尺。”
王粲不明白:“此非呂布之軍乎?”
郭嘉點頭:“呂布坐守河東,欲得華陰為途,西取長安久矣,若能驅其為導,使與段煨及關中諸將火并,朝廷便可從中漁利。”
是勛聞言嚇了一跳,脫口而出:“如何漁利?此無異于火中取栗也!”眾人聽了,全都望向他,滿眼的疑惑,曹操也心說,是宏輔經常有點兒詭異的詞兒噴出來,這回這個——火中取栗是啥意思了?是指困難嗎?
是勛瞧見大家伙兒的眼神,不禁一愣,隨即心說壞了。火中取栗這個成語聽上去挺古樸,其實徹底是舶來貨,典出十七世紀法國詩人拉封丹的寓言《猴子與貓》,這二世紀末的中國人怎么能夠聽得懂了!沒辦法只好給解釋:“勛嘗于一篇軼文中得此,似為戰國人語,頗類《莊子》。謂一猿欲得火中栗而食之,乃求一貓,貓以爪探栗,毛脫而肉焦,然所取之栗,皆為猿所食也。”
郭嘉聞言,不禁微笑道:“宏輔一言,即中竅要。如今長安即為其栗,我乃猿也,欲取之而不可得,呂布乃貓也,必誆其以爪探栗,乃可為我所食。”
是勛心說“火中取栗”這個成語,本意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可是逐漸地含義有所偏轉,已經演化成冒險行事從而蒙受損失的同義語了,我剛才脫口而出,就是說這事兒太冒險,很難辦到,沒想到卻莫名其妙地合上了其原本意,這怎么話兒說的……好吧,多謝郭奉孝你給解圓了。
他卻沒有想到,郭嘉聽是勛一張嘴就噴出個跟自己計劃符合若契的成語出來,還以為是勛已然胸有成竹了,當即建議說:“朝廷可發兵一支,也不須多,二三千足矣,使西行弘農,以約呂布,并督諸將,共伐關中。然此火中取栗之事,非智謀善辯者不能辦也,就嘉所見,唯是宏輔能成此謀。”
是勛聞言大驚:“勛恐無能辦此!”曹操捋了捋胡子,沉吟少頃,突然笑起來了:“宏輔不必太謙,卿前使華陰,退呂布而間段、賈,關中之事,唯卿最為稔熟——江東便不必去了,卿且往關中一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