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十五章、同林之鳥

曹操的司空府占地規模并不大,而且平常人來人往的,各處出入口是無人不知啊,所以許耽早就在各門外布下了眼線,一聽說是勛率人自后門而出,立刻便招呼部曲,快馬趕了過來。

只見這位丹揚大將許耽,本就身形高大,如今穿戴整齊了盔甲,配上胯下一匹通體墨黑的駿馬,就如同黑油鐵塔相似。許耽手持一支長槊,槊頭長過一尺,較手掌為寬,冷森森寒光暴起,當面一指是勛,嚇得是勛就差點兒沒從馬背上一個跟斗栽下來。

是勛是宏輔,世人皆道膽大者也,要不然當年也不敢在都昌城下,孤身一人勸走了青州黃巾,其后又孤身去說曹操,以及守偃師退卻匈奴單于,只有是勛本人知道,其實滿不是那么回事兒,他的膽子一丁點兒都不大。

為什么會造成這種誤解呢?原因有三:一是是勛最善權衡利弊,某些情況瞧著挺可怕,其實危險系數并不很高,他硬硬頭皮,也就奮勇沖上了,好以此來博取功名、提高聲譽;二是是勛的靈魂終究來自于兩千年后,很多理念與這時代的士人并不相同,漢末士人,往往第一思家、思族,第二慮身,第三才想到國家社稷,對于是勛來說,家族很無聊,漢室江山也虛妄,第一考慮的是自身,第二考慮的則是人——既包括親眷、熟人,也包括白老五之類的流民、百姓。所以他的某些行為讓這時代的士人覺得很不可理解,只能解釋為膽大如斗,而在是勛本人看來,見死而不救,那還算是人嗎?只要自身的生存幾率超過50,那就值得冒一把險啊!

其三,是宏輔善演戲者也——話說這年月還沒有戲劇,少數曲藝、雜耍也并不要求多高的表演天賦和功底,能跟是勛拼戲的就絕無僅有——不管他內心怎么驚慌失措。兩腿怎么發軟,還能夠緊咬著牙關,表面上并不過于明顯地暴露出來。尤其隨著名聲越來越響,官位越做越高,臉皮反而越來越薄,這命可以丟,架子絕不能倒!

如今回想起來。他自從冒充是家子弟,來到中原以后,以復甑山上險些被管亥一刀劈了為開端,就幾乎沒在人前真認過慫。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在濮陽城內鉆了秦家的狗洞,當杜氏持燭來照的時候。一時驚慌,脫口而出:“匿我,百金酬卿!”

所以那天管亥要對他說:“便汝那兩下弓馬,如何也敢上陣?自家丟了性命事小,我女兒難免守寡,復兒也要變成孤兒——切不可再如此莽撞了!”管亥不是完全不在乎女婿的性命,只是他認為是勛膽子大。若勸他貪生惜命,那是沒用的,只有用女兒、外孫的前途來羈絆他,才可能讓他遇險而知道退縮,不行魯莽之事。

時移事易,如今的是宏輔之表演才能更為精湛,幾乎已至爐火純青的境界。他剛才趴在司空府圍墻上,聽許耽喊出“衣帶詔”來。如今想要突圍而出,卻被許耽挺槊攔住,這兩回全都嚇得腿腳發軟,可是終究并沒有栽倒——除非真有人打著火把專門注意他的雙腿,否則沒人能瞧得破。而且再說了,是侍中前幾日剛跌壞了腿,許都城內盡人皆知啊。就算真見到他腿腳發顫,抖個不停,那也未必會往害怕上去聯想……

是勛心說完蛋,完蛋。如今撞見許耽,就如同當日運糧撞見孫策一般,不在于對方有多厲害,而在于自己身邊并無保鏢。本來許耽算啥鳥人了,先后接觸過呂布、太史慈、孫策、典韋等猛將的是侍中,就不可能畏懼許耽,但凡自己身邊要有子義在,有國藩在,哪怕是孫毓南在,他都絕對不會感到害怕!

可惜自己身邊并無可以護衛之人。他定睛觀瞧,跟隨許耽而來的部曲、仆役,大概兩三百人,與自己這邊兒的司空宿衛數量相近,這要是真拼起來,就勝算渺茫啊。當下眼神左右一瞥,撥轉馬頭,朝向旁邊的一條岔路便疾馳而去——老子打不過你,還躲不過你嗎?這司空府附近的地理,你就未必有我熟!

當然啦,他在臨逃走前,還先舉起馬鞭來朝許耽一指,先放幾句狠話:“無恥逆賊,待吾日后再取爾狗命!”

是勛跟前面逃,許耽跟后面追。兩人都是騎馬的,而是勛麾下那些司空宿衛,則大多是徒步,既然未必趕得上是侍中,干脆集結起來,去阻許耽。好個許耽,大槊掄將起來,血肉橫飛之下,瞬間便已掃倒數人,還捅穿兩個,自己的馬速卻并未因此而有絲毫遲滯。是勛轉過頭去一瞟,心說完,某這才在司空府內借得的坐騎,實非良馬,宿衛們要是攔不住許耽,估計我還沒能跑到宮城附近,便會被他追上——我命休矣!

正在擔驚受怕,卻聽身旁曹淼清叱一聲:“夫君快走,妾身阻他一阻!”說著話撥轉馬頭,挺著手中長矛,便直朝許耽殺去——那幾名侍婢也緊隨在側。

是勛嚇了一大跳,趕緊伸手想要扯住曹淼:“夫人不可!”卻連曹淼坐騎的尾巴都沒能撈到。他心說這女人瘋了心啦?你以為就靠自己那兩下子能夠攔住許耽?換了你爹來也未必能成啊!我可不想這就做了鰥夫!

當下一勒韁繩,也待撥轉馬頭。曹淼大概猜到了是勛的想法和可能的行動,早吩咐兩名侍婢不必跟隨,留下衛護、催促丈夫,當即一名侍婢就從側面攔住了是勛:“主人快走,料夫人必無虞的!”是勛心說無虞個屁啊!你們這群光在后院兒練過幾天弓馬的無知婦孺,你們真見過戰場嗎?就算曹淼武藝超群,也壓根兒比不上許耽久經沙場的經驗,怎么可能打得過?怎么可能“無虞”?!

正待伸手搡開那名侍婢,卻不料另一名侍婢從后面狠狠一鞭,抽在是勛坐騎的臀部,那畜牲悲嘶一聲,朝前躥出,轉眼間就沒影兒了……

曹淼自小便喜歡舞刀弄槍,曹豹無嫡子,對她溺愛得不得了,既然閨女想練武,那就練唄,絲毫也不加約束。可有一點,府內這些家奴、部曲、門客,你們既得把一生所學都傾囊相授給大小姐,對練中又不能傷到了她,否則的話,嘿嘿~~

所以曹淼畢生,可以說未逢敵手,加上長年居于閨中,眼界也淺,自以為會的那兩下子就算比不上呂布、太史慈,那也罕有其匹啊——管巳倒是一眼就瞧準她的軟肋了:“那女人倒挺有兩下子,可都是場院里練出來的本事,從來未曾真上戰陣去與人較量過,頂多再有七八合,我必能勝她!”曹淼本人,卻并沒有這份覺悟。

當然啦,雖然曹大小姐自視過高,但許耽本便是徐州悍將,父親曹豹也多次提起過他,曹淼并倒沒有癡心妄想,憑自己可以將其戰退。只是在她想來,我總能夠攔住許耽幾十個回合,那丈夫不就有機會逃跑了嗎?

當下拍馬擰矛,直取許耽。許耽在火把照耀下瞧得分明,不禁大笑道:“來得好!”挺槊相迎。兩般兵器相交,就聽“喀”的一聲,曹淼半邊身子盡都酸麻,幾乎墜下馬來。

想當日許耽鞭打甘氏,曹淼曾經攥過他的腕子,結果被輕松甩脫,她知道許耽膂力比自己大——那終究是男子,身量比自己高,大腿比自己腰還粗,若認真較力,自己定然不是對手——故而這第一回合,還是特意用上了巧勁兒,沒敢硬碰的。可誰料想即便如此,都幾乎一招落敗,心中不禁大感惶恐:“此賊膂力,一至如斯!”

曹淼知道再這么來兩招,自己非得骨斷筋裂不可。當下兩馬相錯而過,街道狹窄,也都揮不起長兵器來。等撥轉馬頭,曹淼已經拿定了主意:“只能憑招數取勝了。”奮起一矛,直刺向許耽的面門。

許耽擺槊相迎,曹淼抖了個虛招,矛尖突然下壓,轉刺許耽的肋下。這是她的得意招數,曾在家中以此招戰敗了不少教師,本以為許耽即便不中招,也必得閃身相避啊,則自己便可穩占上風。卻不想許耽如同早有所料一般,槊尾瞬間掃將過來,又是“喀”的一聲,曹淼手中長矛幾乎脫手飛去。

這一下曹淼是徹底地灰心喪氣,嚇得花容失色,只想棄了矛,掉頭而逃。可是再一想,丈夫還沒跑多遠,自己要是此時棄了許耽,他不消片刻即能追上丈夫。似乎如今擺在自己面前只有兩條道路:一是自己死,二是老公死。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實話說他們這種包辦婚姻,加上結婚時間又不長,就并沒能培養出什么深厚的情感來,倘若給曹淼足夠的時間思考、權衡,那肯定落荒而走啊。然而一則當時士人階層所倡導的夫婦之倫,已經有了后世“夫為妻綱”的雛形,曹淼不能不受其影響,背夫而逃這種事情,倉促間根本就下不定決心;二來她想到,丈夫要是死了,閨女該怎么辦?跟自己返回徐州去依附外祖父嗎?為了閨女的前途考慮,是勛還死不得啊!

換了一個性格軟弱的女子,或許仍然會猶豫,然而曹淼本就剛強,想到這里,不禁一咬牙關:“罷了,罷了,死便死吧,能多絆住這廝片刻,夫君便有活命的希望,日后想到我為他而死,也必然不肯慢待吾女!”使勁兒一攥矛桿,拼了性命,再度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