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仔細地計算了一下,每月接近三百斤上品麻紙,自用十斤,給韋誕十斤——他出了一定人力啦,自然不好再問他要錢——剩下二百八十斤,靠推銷給散戶是不成的,咱得找大頭兒……嗯,咱得賣給公家!
于是數日后,他就抱著兩斤新制成的上品麻紙,以及一塊韋誕自制墨,匆匆來到尚書臺——據曹操說,荀若可是用過紙的啊。果然荀彧見了新紙,異常欣喜,等問清楚乃是是勛自家造的,立刻開口:“月供余三斤可也。”是勛心說你真小家氣——“臺公,何不以紙代竹,輕便之甚也。”
荀彧略略沉吟,隨即又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放下筆來,微微嘆息道:“紙為佳物,可惜……不便刪削。”在竹、木頭上寫錯了,隨時可以拿小刀給刮掉,在紙上要是寫錯了,那就只有涂墨圈啦——這年月又沒有修改液。是勛胸有成竹地提醒他:“朝廷公,誰允你隨便刪削?”已經定稿了的公,不能刪削更好,省得有人趁機造假。
荀彧雙眼驟然一亮,急忙拱手:“宏輔所言是也。既如此,可月供臺三十斤,且先試用。”是勛不禁大失所望,心說你荀令君儉樸慣了,也太摳縮了吧?竟然連公費都那么舍不得花……
他知道荀彧若拿定了主意,那是說不服的,只好悻悻而退,下來再想,還有哪家衙門可以去推銷——原本以為光尚書臺一家就能吃下我所有存貨呢。回到府,韋誕過來稟報:“校定《尚書》已畢。天御準。鐘御史欲親自抄寫。”是勛聽了。不禁眼前一亮——對了,還有蘭臺!
他知道最近韋誕跟鐘繇兩個因為書法而惺惺相惜,走得挺近乎,干脆就把往御史臺推銷紙張的事兒交給韋仲將了。數日后,韋誕來報,說鐘繇已經答應每月公費購紙八十斤,私人購紙十五斤。是勛心說你瞧瞧,鐘元常比荀若胃口大多啦——雖然還不到我的期望值……
唉。新產品要想開拓市場,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兒啊。
還剩下一百五十斤紙,怎么辦?往哪兒銷?
話說找荀彧,找鐘繇,那一半兒是靠著交情,別家衙門的主官他都不夠熟——孔融也已經被免去了少府之職,轉為太大夫——直接上門推銷,有失他二千石的身份,終究漢代也是個輕商社會啊。派門客出馬吧,對方又未必肯搭理。怎么辦呢?還能找誰?
想來想去。突然又被他想到一個地方,不禁撫掌而笑。倒把進屋來催老公去用膳的曹淼給嚇了一大跳。
四月望日,是勛休沐之期,應邀前往太學宣講。
此時的許昌太學之,已經聚集起了太學生四千人,置五經博士十七人,額外的管理人員八人,較之靈帝時雒陽太學三萬之數,差距仍然很大。但考慮到成學不過一年的時間,而且天下超過三分之二的領地、人口還不在朝廷控制之下,各路諸侯往往有意或無意地阻撓士人弟赴京就學(比方說劉表),這成果就已經相當喜人啦。
新修的許都城模仿舊都雒陽,只是具體而微罷了。原雒陽太學是在南城東側的開陽門外,如今許昌太學,則在西城南側的秏門之外。是勛一大早便穿戴整齊了,乘車前往,先跑石經那邊兒瞧了一眼,為不能收門票而暗唏噓惋惜,然后才轉向正門。
博士祭酒,也就相當于后世的大學校長許慈親自到門口來迎接。秩祿雖有高下(博士祭酒秩百石),但二人份屬同門,所以是勛謙恭一點兒,平禮相見了。當跟著許慈邁進太學大門的時候,他就不禁感嘆啊:這擱前一世,我就算是大學客座教授了吧……天可憐見的,其實我連研究生都沒能考上,因為研究生英語要過級……
太學里博士少、學生多,根本教不過來——要知道西漢昭帝的時候,博士十人,博士弟(太學生)只有五十人,那簡直就不是大學啊,是小型研究生院啊——不但鼓勵自習,就算授課也全是大課。可是老自習也不成啊,要自習我就在家自習了,干嘛要巴巴地跑過來讓你公家賺食宿費呢?所以也經常會聘請一些官員和名家臨時宣講。
許慈把是勛讓進了一座教室當——說是教室,其實是軒,一面有墻,三面通風。有墻的那一面鋪著兩方竹席,擺著一張幾案,那是是勛和監課的許慈坐的,此外屋還設有草席四十張,可并坐學生百二十人。當然大課不會光這些學生,是勛打眼一瞧,軒外面還密密麻麻地坐了不下三、四百人呢,當然啦,那得自己準備草席,他就瞧見有倆晚來的,草席還夾在腋下,沒找到合適的地方鋪呢。
看到先生進來,學生們全都起身恭立,隨即長揖行禮。是勛還了禮,跟許慈二人并排坐下,諸葛瑾巴巴地跑上來,給奉上水杯。
今天是勛上這堂課,諸葛瑾算是助手,得幫忙維持課堂秩序、端茶遞水、收拾教案什么的,要是天氣熱,說不定還得幫忙老師打扇。為什么挑上了諸葛瑾呢?因為太學的食宿不是免費的,象司馬孚那種大家弟當然花費得起,諸葛瑾之流就捉襟見肘啦,所以得在課余時間打零工,一般情況下是依附一名官員,充其門客或者書,諸葛瑾這幾個月來就一直在是家幫忙呢。
是勛坐在課堂上,就不禁有些小得意——話說許慈等人請他來開講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是勛本人倒是也想著借用太學這個平臺,一則宣揚自己的新學說,二則收點兒門人弟,只是一直犯懶,能拖就拖。這回造紙作坊起來以后。許慈又來相請。是勛終于答應了。因為他想到太學是個推銷紙張的好地方啊。你想想,即便每個學生一天用一張紙,四千學生就是小八十斤哪!
所以在環視眾人,等大家都坐好了,嘈雜聲逐漸止息下來以后,是勛第一個動作就是從懷里掏出個本來,“啪”的一聲拍在案上。
有些學生就奇怪啊,這是啥咧?話說這年月用紙的人雖然不多。但不知道的紙的士人是寥寥無幾啊,只是一點,大家伙兒都是跟用木牘似的,一張算一張,從來就沒想過把紙張釘起來做成書本兒。當下都不禁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只有諸葛瑾撫須微笑——這玩意兒他見過啊,他知道是啥咧。
是勛在打算通過太學推銷紙張以后,就開始研究書本兒的做法。首先,他在經、傳當挑選了字最簡短的《孝經》——統共不到兩千字——讓門客抄寫。抄寫前。他先把整張紙從間折疊起來,然后總共抄了一十張紙。就跟后世線裝書似的,以細麻繩編釘。只是有一點,他手頭可沒有足夠厚的紙來做封面,想來想去,罷了,就暫且用兩張普通的空白紙張當封面吧。
隨即許慈上門相請,是勛就說了,我講《孝經》吧。轉過頭,就把《孝經》通讀一遍,在原計劃空下的很寬的行距當,寫下教案。這天要來講課,諸葛瑾一早就跑來府上,打算給先生扛資料的——一般情況下,起碼得一兩卷竹簡啊——可是是勛只是把本往懷里一揣,省了大家伙兒的事兒了。
諸葛瑾當場就夸贊:“侍巧思,真便用也。”他這真不是在拍馬屁,確實是由衷的感發。
這回就當著好幾百學生的面,是勛把這開天辟地第一本兒書給拍了出來,然后非常熟練地翻開第一頁,雙手上下一抹,壓平了,開始宣講:“《孝經》開宗明義,夫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可是只讀了一句原,他就打住了,抬起頭來又環視了一遍學生們,話鋒一轉:“吾前在襄陽,劉景升宴于學宮,使宋仲、謝儀等難我,勛乃云:‘儒生以致用為功,經師以求是為職。今天蒙塵,原板蕩,一二經師老于章句可也,學生少年,便應學以致用,芟夷大難,興邦安國。’故今日亦不教汝等尋章摘句,而要教汝等天下之大義!
“大義為何?我朝以孝治天下,孝為德之本,即為義之端。人初生也,為親所養,故知愛親,此即為孝,是故曰:‘夫孝,始于事親。’孟乃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先知愛親,然后及于愛人,及于愛家,及于愛國。仁者愛人也,忠者愛君也,皆始之于孝。
“然而——愛非人之本由,孝亦因教而生,不教,則不知孝,不知孝,乃不知忠。孝于親,且未必即愛于家,及于君,至于國,必先教然后知其所生發也……”
是勛前一世也看過不少穿越網,很多主角穿越到古代以后,為了扭轉傳統的思想,爭取把國扯上近代化的道路,開口就跟古人講大道理,還竟然真能把古人給唬得一愣一愣的。每當瞧到這種橋段,他就先笑,然后棄書。人的思想是因社會環境而生的,也是受社會環境所制約的,在一個傳統的小農社會里,小政府形態下,你跟人講民主、自由,那不是扯淡嗎?他們能理解得了嗎?
當然啦,不是說只能隨波逐流,而絕對不可超前,問題是飯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跨越太大必然扯到蛋,還可能扯爛了蛋。所以是勛穿到這一世以后,一開始就沒敢跟別人談什么超前的大道理,而等他終于在儒林有了一定名望了,甚至可以跑太學來當客座教授了,終于咱可以搞點兒思想啟蒙啦,但那也不能妄想一步跨越兩千年。
就象他上面那一段話,表面上聽起來,跟這時代的主流思潮并沒啥兩樣,其實,已經夾進去不少私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