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卑返回平陽,把是勛在自己面前吹噓曹軍如何厲害,幾乎一字不漏地全都復述給了呼廚泉聽。呼廚泉先是倒吸一口涼氣,然后卻又搖頭:“恐有諸多不實……曹軍厲害,難道袁軍不然?”
首先,從心理上來判斷,是勛是曹家班的要人,肯定會炫耀曹家兵勢,夸大、注水那是難免的,他總不會說:“其實曹軍不強,所以要來求你們匈奴幫忙。”其次,南匈奴屯駐在此,東、北都挨著并州,而且當日受呂布的壓迫,還向袁家求過援軍來著,曹軍有多厲害,他是沒見著(是勛當年跟左谷蠡王打那一仗,去卑和呼廚泉都未曾親見,而偃師城下,也沒有正經較量過),袁軍有多厲害,那可有目共睹啊。所以呼廚泉定下心神來仔細一琢磨,估計袁、曹兩家頂多也就是平分秋色,現在還說不上誰占有壓倒性的優勢。
去卑聽單于問起,急忙回復道:“吾意亦如此。然而,是太守旋即又說二事……”
是勛跟去卑說的第一件事,是袁紹的野心。當年董卓廢少帝劉辯而立獻帝劉協,袁紹逃出雒陽,寄居關東以后,曾經想要擁戴幽州牧劉虞登基的,壓根兒也不想承認劉協的正統地位。所以后來劉協流躥到安邑,袁家班中也有人勸他“挾天子以令諸侯”,他沒有采納,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他覺得劉協不算正牌天子。
而且,袁紹曾經私自刻過一方玉印,還在酒席宴間。悄悄地拿給曹操瞧。那分明是在試探曹操。我要是自立為帝,你跟不跟?曹操當時冷笑兩聲,給糊弄過去了,袁紹一瞧支持者寥寥,也就沒敢真干——據說就是因為這件事兒,使得曹操看清了袁紹的真面目,從此再不肯跟他綁在同一根繩兒上。
所以是勛就說啦,你們當年衛護過天子。跟天子是有情分的,要是幫助曹家,前后的功勞累加起來,待得天下平定以后,天子就不可能不送你們返回草原去。但要是幫了袁紹,袁紹可能會另立天子,甚至自立為帝,到時候從前的情分就俱化流水——沒有於扶羅時代的情分在,他憑什么要承認呼廚泉是匈奴單于呢?
終究於扶羅才是名正言順的羌渠單于的繼承人,要是跳過了於扶羅。呼廚泉就毫無繼位的正統性可言啊。
是勛跟去卑說的第二件事,是曹操一直在中原發展。還沒把手往北邊兒伸過,對草原的影響力有限,所以肯定要拉攏呼廚泉來安定草原。但是袁紹此刻已奄有并州,高幹跟匈奴單于庭那些長老關系也都不錯,就算呼廚泉在袁、曹大戰中幫了他的忙,將來會不會過河拆橋呢?他為什么要為了呼廚泉而得罪單于庭的長老們呢?
不僅如此,袁紹在攻陷易京以后,勢力一直延伸到幽州北部,先后遣使安撫鮮卑、烏桓等部,要是袁紹得了天下,將來統治草原的會是匈奴還是鮮卑、烏桓,那真是誰都不敢打保票啊!
聽到這些話,呼廚泉跟當日去卑的感受是一樣的,全都悚然一驚,不寒而慄。
是勛前一世也曾在網上跟人因為各類問題而多番辯論,他深切地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在資訊不充分的前提下,任何事情正說反說,甚至擰著麻花兒說,貌似全都有理。高幹確實跟匈奴單于庭的長老們有所往來嗎?郭嘉沒有搜集到相關情報,后世的史書上也無片言只語提及,在是勛想來,這年月各勢力的地方控制力都很弱,高幹雖為并州刺史,也就牢牢捏著州內幾座中心城市而已,對于僻居西河美稷一隅的單于庭,真未必就有接觸。但這事兒,我說有就有了,呼廚泉你敢保證己方的情報就毫無疏漏?
那么,袁紹真的遣使安撫過鮮卑、烏桓等族嗎?這倒確實在史書上記過一筆,但袁紹只是羈縻、利用他們而已,未必會允許他們坐大,更不可能讓他們取代了匈奴族的位置——終究匈奴單于受漢親封,位同親王,鮮卑等新近崛起的草原民族還沒有這個聲望和資格。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袁紹究竟是怎么想的,呼廚泉可能知道嗎?還不是由得是勛說嘴?
所以是勛一番滿嘴跑舌頭的胡編,就把去卑和呼廚泉全給嚇到了。他們真怕袁家會過于傾向單于庭,直接抹殺掉於扶羅自稱單于的正當性,倘若於扶羅都不正當,遑論呼廚泉呢?遑論可能繼承呼廚泉之位的去卑呢?并且他們也害怕袁紹真的扶持鮮卑、烏桓等部與匈奴抗衡——往回推幾百年,那都是我族的奴隸,如今竟要躍居我族之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呼廚泉沉吟了好半晌,才猶猶豫豫地問去卑:“如此說來,袁氏不可從耶?”去卑說我想了很久,覺得袁、曹兩家勢均力敵,真打起來誰勝誰負亦未可知,雖說按照是太守所言,跟著袁家咱們沒前途,可萬一要是袁家贏了呢?“吾實難決斷,還請單于定奪。”
呼廚泉心說叔父你比我閱歷要豐富,經驗要老道,連你都拿不定主意,那我不就更抓瞎啦?忍不住摘下皮帽來撓了撓后腦,皺眉問道:“然則我若助曹,是太守有何所求?”他想讓咱們做些什么,先說出來聽聽吧。
去卑說是太守不肯明言,一定要見了單于當面才肯講,就我的判斷——“其意有二。其一,使我釋漢人奴婢,復漢家官吏,使其全一郡之守牧;其二,使我相從以犯并州。”
呼廚泉微微撇了撇嘴:“彼若赍百萬石糧來贖時,漢奴也罷,四縣也罷,皆可與之,若空手索要,如何能與?至于袁、曹相爭,我等不可作壁上觀也,若欲茍且,必為勝者所惡——然亦絕不可輕動。”
去卑心說你這不是廢話嘛,說了跟沒說一樣——“不如單于先見過是太守,詢其所需,再下決斷?”
呼廚泉決定見見是勛,便命去卑去請他前來。當年匈奴入據之時,四縣的官吏全都棄城而逃,因此呼廚泉便大模大樣地占據了平陽縣衙,光在后院兒立一金頂大帳,以示不忘其本——他基本上就沒進去住過,屋子比帳篷終究要寬敞和舒服多啦。此際,他便在平陽縣正堂接見是勛。
是勛雖然實職為河東郡守,但腦袋上還頂著個“侍中”的虛銜哪,中二千石便可目之為亞卿,呼廚泉亦不敢傲然上踞,而是起身繞到書案前面,站著等是勛進來。當然啦,他的禮數也便到此為止了,不可能再邁前一步,匈奴單于位比諸侯王,必得等著是勛主動上前,先向自己施禮。
等候時間倒是不長,便聽門口親衛用漢話高呼道:“侍中、關內侯,領河東郡守、監河東軍事是勛拜謁單于!”匈奴兵當然記不清這一長串兒漢家頭銜,是臨時照著是勛所遞上的名刺念的——幸虧這衛兵還識得幾個字。
隨即去卑就帶著兩個人進來了。其一白面短須,戴二梁冠,著赭紅袍服,腰佩紫綬,肯定便是那位是太守了,另一位是郡府屬吏服色,手捧一匣,估計乃是勛的從人——其實便是張既張德容。
呼廚泉昂然而立,等著是勛過來行禮。果然就見是勛雙手在胸前并攏,疾趨而前,可是來到單于面前的時候卻并沒有就此止步,反而繼續往前走,直至擦肩而過。呼廚泉忍不住就一皺眉頭,轉過身來,便見是勛步子越邁越大,直接就繞到書案后面去了。
呼廚泉心說你這是要做啥了?我是單于,你怎敢不站到我身前,卻跑去我身后?難道倒要我先給你行禮不成么?此人竟然如此囂張、無禮!不禁一股熊熊怒火油然而生,當即就想厲聲斥喝。
可是是勛沒給他這個機會,三兩步繞到案后,穩穩立定,注目呼廚泉。他就等著呼廚泉罵自己呢,一瞧呼廚泉把嘴給張開來了,聽著對方喉嚨里開始發聲兒了,突然搶先開口,大聲說道:“天子有所賜!”
一句話,當場就把呼廚泉的咒罵給硬生生憋了回去——呼廚泉猛地閉嘴,差點沒讓自己的唾沫給噎著。他沒有辦法,只好一咬牙關,躬下身來,深深地一揖。
是勛欣賞著對方那股又忿恨、又委屈、又驚愕、又無奈的神情,肚子里真是樂開了花——這便是下馬威了,不怕待會兒你不被我牽著鼻子走——但在表情上卻毫無顯露,只是面沉似水地略一抬手。張既趕緊疾步趨前,將手捧的木匣交給是勛,然后便在是勛身側,退后半步站定——等于連他也一起受了單于的禮。
是勛雙手捧著木匣,朝前一遞:“天子有所賜,匈奴單于拜接。”呼廚泉沒有辦法,只好跪下了,心說你故意的吧?你自己沒手啊,天子賜物還讓別人幫忙捧著,我還以為是你打算送給我的禮物……你這要是自己捧著匣子進來,我肯定不會誤會,也不至于先是忿恨,然后滿嘴的污言穢語硬生生自己給吞了……
雙手接過木匣,打開來一瞧,立刻所有的不滿、羞惱全都拋去了九霄云外——“啊呀,這、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