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資孫彥龍,在曹魏政治史上乃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不但超過張既、賈逵等名刺史,甚至不在董昭、鐘繇等人之下。在原本的歷史上,他就是因賈逵的薦舉而出仕的,先后擔任過河東郡的功曹、計吏,后因上計赴許,荀彧見之而嘆,謂:“北方承亂喪已久,謂其賢智零落,今日乃復見孫計吏乎!”
曹操受封魏公以后,延聘孫資進入幕府,與沛郡劉放劉子棄共為秘書郎,出典機要。兩人就這么著從曹操的機要秘書開始起家,一直做到曹魏中央政府的副總理(劉放為中書監,孫資為中書令),掌控朝政將近二十年。魏明帝曹叡臨終的時候,本欲以燕王曹宇、領軍將軍夏侯獻等宗室為輔政大臣,但孫、劉因與曹宇等不睦,改為推薦曹爽和司馬懿——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覆滅曹氏的固然是司馬氏,但為司馬氏鋪平道路的,則是孫資和劉放,他們也是滅魏的重要劊子手。
是勛想要輔佐曹操統一天下,但他終究來自于兩千年后,對于曹家是不是能夠千秋萬載的,完全不放在心上。再說了,他一貫相信“時勢造英雄”,而非“英雄造時勢”,司馬懿得以上臺,固然因其本身才能超卓,但鼎足三分的大勢和曹家兒孫本身不爭氣、政治架構混亂,乃是更重要的因素。所以他一點兒都不擔心把司馬懿推薦給曹操,如今也不擔心把孫資給扒拉到自己碗里來。
終究這兩人都是一世之杰,是有本事的,對于曹家統一天下絕對有用。至于日后如何。且待日后再說。曹操自然可以駕馭得住此二人。曹操的繼承人,不管是曹昂也罷,原本歷史上的曹丕也好,或者更往下幾代,要是駕馭不住了,那是他們自己的問題。
歷史證明了,在明君麾下,司馬懿和孫資等人還是挺忠心耿耿的。就不象劉備,幾乎是天生的腦后反骨,絕不肯屈居人下。所以是勛不敢向曹操推薦劉備,但真不擔心司馬懿他們將來鬧出什么事兒來連累自己。
真要有那么一天,我轉過身去做晉臣,雖說難度不小,也未見得就完全沒戲啊。
河北有沮授、田豐,袁紹照樣會敗,蜀漢有諸葛孔明,劉氏唯傳二世。大勢所趨,非人力所可挽回也。是勛始終相信。打鐵還要自身硬,“無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就比方說從來沒有中原王朝欣欣向榮的時代,會把草原游牧民族放在眼里的,游牧民族的崛起,往往是緊隨著和利用了中原王朝的衰敗。所以是勛對于匈奴這些外族,也從沒想過殺光屠盡,要想消除未來可能的“五胡亂華”,只有盡快統一天下,重建起強大的中原王朝這一條道路可走。
殺光匈奴,還有鮮卑;殺光鮮卑,還有突厥;殺光突厥,還有契丹;殺光契丹,還有女真……廣袤的北方草原,再加東北密林,不可能一直空著那里,總會有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小部族填補空隙,然后趁著中原混亂的機會瞬間崛起。在近代社會以前,那根本是阻擋不住的歷史趨勢。
是勛在蒲子城內延聘了孫資以后,便得意洋洋地踏上返程之路。
在原本的歷史上,孫資并無出仕河東之意,全靠好友賈逵勸他:“足下抱逸群之才,值舊邦傾覆,主將殷勤,千里延頸,宜崇古賢桑梓之義。而久盤桓,拒違君命,斯猶曜和璧于秦王之庭,而塞以連城之價耳。竊為足下不取也!”這才出山從了王邑。
但這前提是,郡中僅遣小吏往聘而已。就跟司馬懿似的,倘若曹操也象劉備一樣三顧茅……豪宅,你瞧他老兄還會不會裝病?在這條時間線上,曹操是沒有來,堂堂侍中是宏輔可是來了,所以司馬懿和孫資全都稍加猶豫,便即束裝起行。先不說啥“士為知己者死”的套話了,這些有才能、有志向,頗想做出一番事業來的士人,莫不貪圖權勢者也,則在權勢者面前,也自然躬身屈服。
終究似嚴光、李泌這般既有能力而又視富貴如浮云之人,五千年歷史上一共也沒出幾個。
二月初,是勛才剛返回安邑,正打算花大力氣練兵呢,便有消息傳來,袁本初正式起兵了,浩浩蕩蕩點起十萬大軍,真如同沮授等人謀劃的那樣,進屯黎陽,欲圖“漸營河南”。同時袁譚也自青州起兵,會合了劉備,想要一舉攻下瑯邪郡。并州方向還并沒有警訊,在是勛想來,一則公孫瓚尚未平滅,估計高幹會把主要精力對準他和黑山張燕,二則么,并州地廣人稀,想要集結兵馬攻打河東,須更費時。
這些消息,都是曹操遣人送到安邑來的,幾乎同時,平陽方面也馳來一騎,南匈奴單于呼廚泉遣人呈上了一卷竹簡。是勛打開竹簡來一瞧,只見上面寫道:
“左將軍領豫州刺史、郡國相守: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
才瞧了兩行,他就不禁“噗嗤”地笑出聲來。這篇文章他熟啊,后世名之為《為袁紹檄豫州文》,乃是陳琳陳孔璋的大作,也算中國歷史上名檄文之一了。據說曹操正犯頭疼病的時候見到此檄,悚然而驚,竟然不藥自愈。官渡大戰后,曹操逮住陳琳,問他說:“卿昔為本初移書,但可罪狀孤而已,惡惡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你罵我就完了,干嘛要罵我的祖宗三代?陳琳答道:“矢在弦上,不可不發。”我是被逼的呀!曹操深愛其才,于是赦之。
是勛壓根兒就不相信陳琳的撇清,相信他寫這篇檄文的時候,就不知道心里頭有多爽呢。但凡不情不愿、猶猶豫豫的,絕對寫不出這般氣勢,現不出這般文采來!
檄文嘛,本來就是要申明自己大義在手,把討伐對象貶得一文不值,罵罵祖宗三代,潑潑污水,也是情理中事。但是勛始終覺得陳琳這篇檄文搞得有點兒過,“特置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所過隳突,無骸不露”等語,實在太假——別說曹操沒敢公開掘墳盜墓,就算公開干了,也不敢設置這種名字的官職啊。
兩千年后的網絡上,竟然還有人真信這個,還拿出來說事兒,是勛當時是每見必噴。
他一邊想,一邊往下讀,讀著讀著,就覺得不對了,這少了一段啊。再仔細一想,不錯,原文中確實有:“故太尉楊彪,典歷二司,享國極位。操因緣眥睚,被以非罪;榜楚參并,五毒備至;觸情任忒,不顧憲綱。又議郎趙彥,忠諫直言,義有可納,是以圣朝含聽,改容加飾。操欲迷奪時明,杜絕言路,擅收立殺,不俟報國。”但在這條時間線上,袁紹動兵動得比較早,曹操就還沒有收捕楊彪呢;至于趙彥,曹操借口他跟董承謀反之事有牽連,給下了獄,罪名雖然未必屬實,卻也比原本歷史上要象樣,所以不大好拿出來說事兒。
從頭到尾讀完,是勛就不禁有些手癢,心說我不如也來寫一篇檄文,對抗一下陳琳吧——想當年在鄴城郊外,那就是我的手下敗將,豈能讓他專美于前?雖說自己從來沒有寫過檄文,但肚子里好歹還存著幾篇后世的樣板,拿來修一修,能有多難啊?
當下鋪開一張麻紙,提起筆來,蘸飽了墨,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來的字句便是:“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這篇唐朝駱賓王的《代李敬業討武曌檄》記得最熟,好,就它了!
于是動筆寫道:“大將軍袁紹,性非和順,地實寒微……”一句話寫完,筆管高高抬起,卻再也落不下去。他心說袁紹的名爵在曹操之上,所以敢直接指著鼻子罵“司空曹操”如何如何,自己要代曹操寫檄文,可不能直接“大將軍袁紹”如何如何啊。身為大將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可討伐任何朝臣,身為司空討伐大將軍,這事兒怎么聽怎么別扭……再說了,“性非和順”這種字眼兒,也不合適安在男人身上啊。
他還記得前世曾經看過某篇穿越文,就真敢照抄《討武曌檄》,明明討伐目標是個男人,還“性非和順”、“狐媚偏能惑主”,自己那可是當場就棄文的!
當下“刷刷刷”把這句話給涂了,仰面朝天略想一想,改寫為:“汝陽袁紹本初者,名出世宦,地實寒微,傖婢之子,茍合而生……”
袁紹為汝南郡汝陽縣人,本為庶出,據說他娘身份很低。究竟有多低呢?在史書上,袁術跟袁紹爭奪袁氏大家長位置的時候,就曾經罵過他“婢女所生”,所以是勛不但拿這事兒開頭,還干脆潑污水,說是他爹娘“茍合而生”的袁紹——根本不是正式的妾,完全不合法,袁本初就一私生子!
是勛覺得自己挺卑污的,但是沒辦法,這年月很講究家世和嫡庶,袁家四世三公,在家世上抹不了黑,那就只好在嫡庶和合法性上想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