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深切地明白,無論何種情況下,空口白話都是唬不了人的,想說服對方,就要有足夠的實力。這實力可以是武藝,但強不強的,得打過了才知道;可以是智慧,但深不深的,得斗過了才明白。只有一種實力不必任何較量過程,自可一目了然,那就是——名位。
所以他特意不穿戴盔甲,仍然一身公服,跨馬去檢閱黃忠所部江陵兵。頭上梁冠,腰間印囊,能不能唬住那些無見識的小兵不好說,但肯定能給黃忠帶來相當的心理壓力——名位這種東西,比什么“王霸之氣”都要好用多了。他忽而與黃忠語,忽而與小兵語,完美地控制著唬騙的節奏,最終就靠著那三寸不爛之舌,把江陵兵給趕出了孱陵城。
這倒并不見得是勛本人有多強,而是對手太弱了。這年月的士兵大多沒啥文化,將領們喜歡召這樣的兵,因為便于管理,也便于煽動,但結果就是,士兵們毫無信仰和理念,你可以煽動,別人也可以煽動,東來風則東倒,西來風則西倒……
黃忠不傻,他明白自己在孱陵城內確實是呆不下去啦,因為軍心已亂,就看是勛身后還跟著雄糾糾、氣昂昂的數百部曲呢,此時再開仗,那是必敗無疑啊。即便他個人武藝再強,領著一群隨時可能崩潰的小卒,又能濟得甚事?只是這時候再后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他倒是可以奮起一刀,把是勛斬于馬下。但那又有什么用了?正如是勛所說,既然劉表還沒正式跟朝廷翻臉。擅殺朝官就是死罪,劉表不但不會保他,甚至還可能因為他連累到劉磐。想當初馬日磾等持節關東,后來趙岐奉使荊襄,各路諸侯聽不聽話的另說,但表面上誰不是畢恭畢敬的?只有李傕、郭汜那種出身極低的粗魯軍頭,才敢劫持甚至殺害公卿哪,劉表可還要臉。
是勛把黃忠和他的部隊全都領出了孱陵北門。然后朝黃忠一點頭:“汝可即渡油水,毋得自誤。”說完話一撥馬頭,轉身返回城內。秦誼建議,咱趕緊關上城門吧。是勛說不用——“此時閉城,是自示以弱也。吾便在城門處立,看誰還敢入城?!”
話音才落,就見黃忠也一撥馬頭。返身而回。是勛嚇了一大跳,心說這家伙還不死心,難道打算單人獨騎過來擒我嗎?可是他話才出口,不好在門客面前食言而肥,只好硬著頭皮強撐著,繼續跟城門口這兒立馬不動。
好在黃忠并沒有過來擒他或者殺他的意思。雙方馬頭相距三尺。黃漢升就馬上一揖:“還請侍中書一道令,命忠移駐油水之北,也好向劉將軍交代。”
是勛微微點頭,不錯,黃漢升果非一勇之夫也。既然黃忠是這種態度。那他也就沒啥可怕的了,當下把馬鞭一揚:“既如此。漢升暫且隨某回縣署吧。”
于是領著黃忠返回縣署——三百多部曲和郭淮他們也緊緊跟隨著,是勛不怕黃忠再出什么妖蛾子——下馬入堂,就案后坐下,命潘濬取了筆墨來,自家門客自行囊中取出麻紙,書下一道旨令,然后就腰間摘下侍中的紫綬金印來蓋了。隨即又命從行囊中取一份《討袁紹檄》來——他隨身帶著好幾份兒抄本,隨時找機會散發——站起身,一起遞給黃忠。
黃忠畢恭畢敬,雙手接過。卻不料是勛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言辭懇切地說道:“漢升為荊州棟梁,望能善輔劉景升,為朝廷保安地方,方不負卿之高才,及某之厚望也。”
他剛才跟黃忠一直“汝”啊“汝”的,擺足了上官的架子,毫不客氣,這會兒不但稱呼其字,而且換了“卿”來指代了,就顯得那么親熱,仿佛二人為契交好友一般。黃忠既有點兒受寵若驚,又不禁暗暗苦笑,趕緊抽出手來,后退半步,深深一揖:“不敢,忠今拜別。”
黃忠終于走了,是家門客全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秦誼、董蒙當即諛詞噴涌而出,盛贊是勛口舌之能。郭淮則問:“主公似頗看重此將也。”是勛點頭:“黃漢升名位雖不甚高,卻為荊州首將,驍勇過人,伯濟異日若在沙場相遇,須得小心。”在原本的歷史上,這二位后來也是照過面的,對峙于陽平關南,郭淮為夏侯淵之司馬,而黃忠則臨陣斬殺了夏侯淵。
塵埃落定,門客們全都踏實了,是勛也終于放下心來,卻覺得身上發涼,又有些頭目森森,趕緊命人喚許柯過來診脈。許柯按了會兒是勛的寸關尺,又讓張開嘴,瞧了瞧舌苔、咽喉,然后皺眉道:“侍中病體初愈,不肯安臥靜養,卻自臨沅馳來孱陵,又感風寒,加之悚然驚懼……”突然抬頭,瞧是勛的眼色有點兒不豫,趕緊改口:“加之思慮操勞,故而有所反復也。”
是勛心說行,這小子改口改得挺快,不是華佗那種光會治病卻缺乏情商的貨色。于是收斂起了兇狠的目光,由得他施針、用藥。許柯勸道您可別再勞累了,就跟孱陵這兒多歇幾天吧,是勛首肯——反正他也要等張羨的長沙兵過來呀。
等待的時間倒是不長,三天以后,袁龍率領的三千長沙兵就進了孱陵。張羨沒有親自領兵前來,他得防著黃祖從北線攻打長沙,但是讓袁龍通知是勛,已經跟零陵、桂陽二郡打過招呼了,他們也將各派遣一兩千兵馬北上增援——因為距離太遠,所以不可能派出更多兵馬了,頂多也就是往長沙輸送點兒糧草,以備戰事之需。
長沙是荊南大郡,戶口數超過二十萬,有了零陵、桂陽的糧秣資助,張羨要是搞總動員,輕易兩三萬人馬還是拉得出來的——當然啦,品質不可能有多好,可劉表的兵馬本身也未必有多強悍啊,似黃忠所部,能有幾支?
既然袁龍到了,而且是勛的健康再次基本恢復,也便不想在孱陵多呆——你們是就此對峙啊,還是正經開打,我可管不了啦,而且完全不想摻和——又居留了兩日,即率領門客、部曲,啟程返回長沙。行前他還拉著潘濬的手說:“承明大才,不當屈居小縣,待某返都,必向朝廷薦舉。”倒把潘濬感動得熱淚盈眶,倒頭便拜。
其實是勛也就是隨口說說,惠而不費罷了,雖然人才不嫌多,但無論他還是曹操,真不缺潘濬這檔次的。
自孱陵南下,乃入澧水,入長江,轉洞庭,再順湘水而至臨湘——這時候已經進入二月份了。臨湘城內兵士往來縱橫,確有大舉之意。張羨率桓階等來迎接是勛,同時向他介紹了兩個新人——
“此為零陵主記劉子初也;此為桂陽督郵史伯陽也。”
劉子初名巴,為荊南名士,劉表數征不從,后北上歸曹,奉命鎮定三郡,卻不料為劉備先得,劉巴乃遠遁交趾,又入益州,然后……還是讓劉備給逮著了,沒辦法只好聽命,在蜀漢一直做到尚書令的顯職。所以是勛對此人高看一眼,雖說這會兒不好挖零陵的墻角,也先混個臉兒熟,方便日后重見。
史伯陽名郃,這人是勛沒啥印象——史書所載,史郃后來在劉備麾下做到南郡太守,夷陵之戰中隨黃權歸降曹魏,受封侯爵,就這么一丁點兒事跡,他要能記住那才有鬼了。
是勛向張羨詢問北方的形勢,張羨說他調集大兵以后,陸續開向益陽,既方便增援孱陵,也可以北上羅縣,但為了避免刺激黃祖,所以就先不往羅縣增兵啦,故而黃祖目前也還并沒有什么舉動。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說,江夏黃祖之于劉表,就好比臧霸之于曹操,存在著很嚴重的半獨立傾向——所以后來黃祖父子都為江東所殺,劉表要趕緊派兒子劉琦去江夏搶班奪權——未必會主動幫劉表咬人。
是勛心說這就行了,只要主戰場不在東線,那么南郡受到的壓力一大,劉表肯定要從北面調兵回防,張繡便安全了——沒有文聘的策應,劉備就未必有能力攻克宛城。荊州八郡,原本戶口最繁盛的是南陽,其次長沙,第三零陵,南郡不過十余萬戶而已;雖說近年來中原士人南遷,入南郡者極繁,但也到不了二十萬戶,劉表要想光靠南郡來擋張羨,難度還是相當大的。
這也是原本歷史上張羨在后方一起烽煙,劉表就不敢插足中原爭霸的主要原因。
是勛在臨湘城里又休息了三日,然后便辭別張羨、桓階等人,帶上小妾甘氏,乘船北歸。過了沙羨以后,他沒有再棄舟登岸,去西陵跟黃祖打照呼,而是繼續順著江水東下,一帆風順駛離了荊州,進入揚州地界。
長江在流入揚州以后,就成為多郡之郡界,首先是廬江和豫章。這時候廬江為曹操所控制,由太史慈鎮守,豫章郡則大半落入孫策手中。是勛打算在廬江的尋陽縣境內下船,先拐去舒縣,見見老朋友太史子義的,誰想到船方靠岸,突然有軍士遙遙一指:“有大舟來了!”
是勛舉目望去,只見水天之間一片帆影,少說也有二、三十條,而且都比自己的坐船要大。他心里就不禁一哆嗦,趕緊詢問左右:“可能看得清旗號么?”有那眼尖的回復道:“是個周字。”
啊呀,莫非是柴桑的周瑜來了?!是勛趕緊下令:“速速上岸,列陣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