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人進帳后摘帽行禮,張嘴卻是一口漢話:“小人鮮卑駝巴部詰汾,特來拜謁刺史大人。”
原來當日鮮卑大敗,就有那駝巴部眾亡命逃歸,向詰汾稟報。詰汾還在忙老爹的喪事呢,聞報大驚,心說我把八成的青壯全都托付給了賓,前去劫掠匈奴,這要是全回不來,駝巴部就要完了呀!趕緊親自快馬趕來,想跟漢人講講求贖的條件。結果才到半路,便遇見了是勛放回去取贖的使者,問明了內情,因此才會那么快便趕到基地。
當下請罪說:“小人交友不慎,誤信了賓,將部眾相托,本是隨他去伐匈奴的。卻不想彼獠無信,又復無眼,竟至漢地來捋大人之虎須。大人的威名,小人素所仰慕也,斷然不敢沖犯。”
是勛聞言,不禁微微一挑眉毛:“哦?汝素知吾之威名?吾乃有何威名也?”
詰汾愣了一下,隨即斂容答復道:“大人先守河東,使呼廚泉誠心歸服,又敗高并州;后隨曹公伐鄴,敗袁冀州;今來并州,覆掌即吞呼廚泉部,雄兵數萬,乃欲北伐美稷——此小人所素知也。”
啊呦,作為一名北鄙胡虜,這家伙知道的還真不少哪。是勛不禁有些重視起這個詰汾來了。當下正色問道:“吾已允賓等取贖。汝不歸部準備羊、馬。以取部眾,復來見我何意?”
詰汾原本單膝跪在是勛面前,聽聞此言,干脆把兩個膝蓋全都屈起來了,哀求道:“大人容稟,我駝巴乃小邑也,戶不足四千,以是修好于沒鹿回部。并將舍妹嫁賓為妻,求相援也。今為大人所殺者數百,所擒者數千,羊馬未足盡贖,況大人也不允我盡贖。我邑西有蒲頭,東有步度根,覬覦久矣,若不能盡還族人,深恐不日即亡。還請大人海量宏恩,小人并無冒犯大人之意。亦本無此膽也。”
是勛冷笑道:“雖非汝之主使,汝部眾來攻我。焚我糧秣、殺我部屬,今乃欲我盡釋之乎?世間安得如此美事?!”
詰汾忙道:“小人愿誠心歸附,則駝巴部即大人之所有,駝巴之眾,即大人之所屬。羊馬一時不足盡輸,亦恐涸澤而漁,然今后將年年來貢。大人若有所使,我邑萬死不辭——即可隨大人往伐美稷,以滅匈奴。所獲不敢自專,唯大人下賜,賜之多則必竭誠報效,賜之少亦不敢稍慍也。”
是勛知道,近代以前對付草原民族雖然無奈但也可以算是最好的辦法,便是分化、瓦解,然后扶持聽話的,攻伐違逆者。雖然往往等到聽話的實力逐漸強盛起來,轉眼也會變成違逆者——就好比后來的軻比能,事實上他本是第一個向曹魏稱臣的鮮卑勢力,但最后給曹魏帶來的危害也最大——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曹魏最后派了刺客去刺殺了軻比能,草原遂亂,數十年乃不為禍,這必然建立在曾經與軻比能有所聯系的前提下——要是雙方毫不熟悉,一部大人,哪兒那么好刺殺啊?
扶持弱小,固然它將來可能坐大,可并不是你不扶持,就不會有勢力坐大啊。話說軻比能坐大以后,田豫乃扶持素利與之相爭,可終究素利還是沒能站得起來。所以是勛本來就考慮,要不要名義上收服一兩部鮮卑人,即便扶持不起來,即便扶持個白眼兒狼出來,起碼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可以更方便自己了解鮮卑內情啊。他尚未定計呢,誰想駝巴部就主動湊了上來,詰汾竟然表示愿意歸附——要不要答應他呢?
駝巴部很弱小,這回又遭受了重大損失,倘若自己不伸手,它或者被蒲頭吃了,或者被步度根吃了,這倆都是西部鮮卑中數一數二的大勢力,則必然兼弱而愈強。最好的情況,也是駝巴部和沒鹿回部綁得更緊,甚至成為一個新的部族聯盟的核心,很難說會不會成為將來之患。既然如此,不妨先利用這個駝巴部一段時間……雖然明知道,對方也同時在利用自己。
不過政治嘛,本來就是互相利用,從來沒有穩賺不賠,還把利潤全都一個人包圓兒了的好買賣。反正在這個利用體系當中,自己占據上位,居于主動,利潤肯定分得較多,那就足夠啦。
是勛內心盤算,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反問詰汾道:“汝欲歸附?吾又不能接汝部南下,居于漢地,遠而難制,則何以采信?”你光空口白話可不成,等把部眾領走了,立刻翻臉不認人,我上哪兒找你去啊?
詰汾忙道:“小人愿為上奏,歸附漢家天子,此亦大人之功也。”瞧了瞧是勛的臉色,貌似不大滿意,趕緊加上一句:“愿以犬子為質,送來侍奉大人。”
哦,打算遞交人質,這多少有一點兒誠意了。但問題這些外族下崽兒以后滿地放養,老子很少管教,相互間的感情也未必有多深厚,再加上他們習慣上把兒女都當成政治工具,你這要隨便送個兒子過來,說不定就打算直接放棄了——一個兒子換幾千部眾,這買賣不虧啊,反正老子年輕,兒子嘛,可以再生。
因而是勛隨口就問:“汝有幾子?”
詰汾明白他的意思,趕緊回稟道:“小人三子四女,嫡長子力微年已十五,將來必繼小人之位,愿意送來。”那意思是,我不是隨便指個兒子就說來當人質呀,我把嫡長子、繼承人交給你,你總能相信我了吧?
是勛嘴角一撇,心說你蒙誰哪?你們鮮卑又不懂周禮,沒有嫡長子繼承的傳統,將來哪個兒子繼位,全看他自己的實力,就算老子指定,也未必一定挑嫡長子啊。剛想開口反駁,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匆忙問道:“汝說汝子何名?”
詰汾重復了一遍:“嫡長子名叫力微,年已十五……”
是勛不禁拍案而起。
力微?!去你娘的什么駝巴部,這些鮮卑族名光有讀音,不對應漢字,差點把自己帶溝里去了,明明就是拓拔部嘛!拓拔力微,這名字我聽說……從書上讀到過啊!
拓拔部本為東胡的一支,鮮卑別種,原居東北,后遷并州,一直在草原發展,“五胡亂華”后期才進入中原,很快便壯大起來,建立起威名赫赫的魏王朝——史稱北魏。拓拔部入中原前的歷史,大多為族內傳說,不可盡信,是勛光記得幾條——其中之一,即相關這個拓拔力微。
據說,拓拔力微在父親(應該就是眼前這個詰汾了)去世后,部眾離散,被迫往投別部大人竇賓(應該就是那個還關押著的沒鹿回部的賓吧),竇賓妻之己女,扶持他壯大。然而在竇賓死后,拓拔力微卻滅亡竇氏,進而召聚周邊各部,形成了一個勢力不弱于此前軻比能的大聯盟。
但是與軻比能不同,拓拔力微勢力壯大以后,仍然虔心歸附中國,甚至派遣嫡子沙漠汗前往洛陽朝覲晉武帝司馬炎。然而幽州刺史衛瓘顧忌沙漠汗才能超卓,恐怕日后為患,就勸武帝將其扣留。武帝不肯聽從,衛瓘便遣使結好拓拔部中顯貴,以離間力微和沙漠汗之間的父子關系。最終力微殺死沙漠汗,旋亦去世,拓拔部遂衰,又苦熬了好幾十年才重新振作起來。
沒有想到啊,竟然在鮮卑族中,除了步度根和軻比能,還能再碰上一個史上有名有姓兒,并且自己還能夠記得住的人物。
實話說鮮卑諸部中,是勛對拓拔部并沒有太大惡感,因為這一族長期在北方草原發展,等到侵入中原的時候,“五胡亂華”都已經亂得差不多了。換言之,胡漢仇殺,主要在東西兩晉,逮至南朝建立前夕,中原地區胡、漢各族已漸融合,到處都是胡化的漢人和漢化的胡人,這時候拓拔部才殺進來撿便宜。其后北魏孝文帝拓拔宏遷都洛陽,全面漢化,對中國歷史的發展是有功的;再往后東西并立,一方是漢化的鮮卑人宇文氏,一方是鮮卑化的漢人高氏,論起進步性,前者超過后者實在太多了。況且北魏實開隋基,有隋斯有李唐,胡漢徹底一家,李世民掛“天可汗”號,其根基皆在拓拔宏之改革也。
所以說,倘若步度根、軻比能之流說要歸附,是勛未必肯信——在原本的歷史上,這二位都有劣跡啊,一強大起來便翻臉不認人了;但拓拔力微的老爹說要歸附,卻不由得是勛不信——起碼他兒子,那還是相當恭順,并且恭順了一輩子的。他不禁動心:是不是趁機把力微那小子扯到身邊兒來,自己培養一個鮮卑族的帶路黨出來呢?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有些問題要詳細詢問面前這個拓拔詰汾,以免被人當了槍使還不自覺,也方便考慮其后的對策——“我來問汝,汝等五部合兵,不過兩萬眾,美稷匈奴亦兩萬眾,何敢相攻?匈奴亦何以獻畜乞和?其中得無內情耶?”
拓拔詰汾聽得此問,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尷尬之色,但他隨即便斂容回復道:“此中道來話長,大人容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