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是勛正在瑯邪國臨沂縣中,得到王氏的款待。王氏的先祖乃西漢名臣王吉,傳至今日,大家長為王融,正當盛年。王融有一子名叫王祥,也就是后來“臥冰求鯉”的大孝子——不過這個時候王祥還只是小孩子,他異母兄弟王覽尚未出生。在原本的歷史上,徐州大亂,王祥扶持著繼母朱氏和幼弟王覽避難廬江,一直到爹媽全掛了才返回臨沂,然后隱居了好幾十年,待曹氏篡漢后方才出仕。不過在這條時間線上,因為是勛的努力,徐州并未經歷陶曹、劉呂,以及其后的曹呂大戰,菁華得以保留,王家也沒有分崩離析。
雖然尚無日后“瑯邪王氏”那般全天下數一數二的烜赫聲望,但如今的王氏在臨沂縣內也是無可比擬的大族了,即便在瑯邪國中、海州之內,也都排得上號。是家與王家本有姻親,是勛族兄是紆迎娶了王融的侄女為妻,這既是親家,又為朝廷重臣的是宏輔來了,王融大喜過望,親往出迎。
此乃是勛巡查海州的第一站,打算先在臨沂呆上幾天,再前往瑯邪國治開陽,最后南下州治郯縣。首任海州刺史,乃是曹操的心腹呂虔呂子恪,跟是勛也頗為熟稔——至于陶氏兄弟,早就被召入許都掛閑職、吃閑飯去啦,臧宣高則頭戴鎮東將軍的名銜,屯兵在海北東莞、莒縣一帶,是勛跟他只有一面之緣,懶得去見。
王家三代聚居,老老少少近百男丁。在王融的帶領下。皆來拜見是勛。是勛名位既尊。對這些鄉儒自然不必要有多客氣,也就笑臉以對王融,以及四嫂的哥哥王雄而已。他跟王融說,自己奉朝廷之命前來海州,一是監察地方、核實賬目,二是搜羅賢才,選拔舉薦——未知王氏可有駿才愿出仕于朝廷啊?
王融鞠躬作揖地說有啊,有啊。我王氏世代宦門,以經學教授子弟,家中這全都是人才啊,若不是老祖宗有遺命,這會兒怎么也十個八個百石以上的官吏了吧。
這老祖宗指的就是王吉,曾為昌邑王中尉,和郎中令龔遂兩個見天兒給國王提意見,可惜對方就是不聽。昌邑王劉賀的下場,是個人就知道,一只腳都邁進未央宮了。轉眼被霍光給趕了出來,屬下群臣盡數被誅。王吉、龔遂雖然罪減一等,也被罰為城旦。所以王吉就此留下遺言,子孫皆不得為王國吏也。
可偏偏王家族居在瑯邪,建武十七年,光武帝劉秀封其子劉京為瑯邪王。本來地方士人最佳的出仕途徑,就是應州郡的征辟為吏,然后再一步步往上爬,偏偏州里靠山不多,國內又不能出仕,加上此前天下大亂,朝廷也沒空直接征到瑯邪來,所以搞得偌大一個家族,就光有名聲了,竟然無人為官。
如今一聽說姻親是司直也負有薦舉地方賢才的使命,王融喜出望外,緊著巴結,不但好酒好菜地款待,還打算獻上族女,做是勛的侍妾。是勛心說我家里三個就不大搞得定了,你王氏女又非天姿國色,要來了徒增煩惱,還是算了吧。不過他為了表現自家清廉,沒要王氏的人,也沒要王氏的錢,王氏進獻的十幾篋舊籍卻是照單全收——至于那些篋皆以精銅制成,以銀為鎖,那我也不好留下書卻還篋吧,買櫝還珠固然愚蠢,受珠還櫝也不見得就聰明嘍。
是勛有意大加拉攏王氏,再通過王氏籠絡住瑯邪國內的士人,但他并不打算直接就把王家子弟全都帶走——做事要講究方式方法,身為大儒,不能讓別人挑出錯來。再說了,中央有毛孝先坐鎮,自己若舉非其人,被他打了回票,那可實在太丟臉啦。
所以是勛就建議,讓王融召聚瑯邪國內自認學有所長并圖出仕的士人,都來聽自家講經,即在宣講過程中,識別和挑選英才。如此一來,我不但為其薦主,亦且為其師也,欲得其心,乃不難矣。
瑯邪是大國,下轄十二個縣,各地士人得了消息前來,并非一朝一夕之功,是勛正好趁機在王家歇歇腳,大吃大喝幾天。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得到了朝廷欲分州荊襄,并拜劉備為沅州刺史的消息。
是勛不禁大驚道:“劉備若得一州,恐難制矣!”
這時候他正居于內室,身旁只有諸葛亮和郭淮二人。在開大課講經之前,是勛先拿這倆小年輕練手,主要宣講的內容就是——“禮因時也,非一成而不變者也。”
儒家思想影響中國近兩千年,很大一個缺點就是保守,不知變通。雖然其實儒總在變,唐儒不同于漢儒,宋儒不同于唐儒,今文不同于古文,理學不同于心學,但除了幾位開創新時代的大儒以外,絕大多數士人,尤其越往后,就越是抱殘守缺,頭腦僵化。好在漢儒這個毛病還不算嚴重,因而是勛就想以此為突破口,教導士人要懂得變通,要因時、因地而制宜。
他跟諸葛亮、郭淮說:“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何以從周?為彼即周世也,周禮適用。若處殷時,而不知周,則子必從殷矣。世人皆以秦政苛暴,而不如儒,然而我炎漢之興也,初亦用秦政,叔孫作禮,乃得為漢政。且漢政之初,用黃老也,孝武皇帝始尊儒術,孝宣皇帝尚云:‘漢家自有制度,霸王道雜之也。’乃知禮非天定,為人定,非永恒,為應時也。通權達變,是真儒也,膠柱鼓瑟,乃偽儒也。”
諸葛亮就是很知道變通的人,后世都說他是法家,其實法家就是儒家的變種,治世而以禮法教化,亂世而以刑法繩之,所以諸葛亮在入蜀以后,對應劉璋暗弱、蜀政廢弛的現狀,才嚴明法紀。甚至被人誤判為“刑法峻急。刻剝百姓”。因而是勛這些話。諸葛亮是聽得眉飛色舞啊;郭淮就不同了,這小子一門心思都在打仗上,對于政治的興趣多少有點兒欠缺,更別提經學了。
正說得高興呢,董昭有信送到。自從上次是勛在復丞相制度問題上點了董昭一下,董公仁多敏啊,趕緊復信,以申己意之誠。并且暗示說我一時忙昏了頭,忽視了你所處的危局,這真不是想隔岸觀火啊。等到是勛從高密返回,董昭又多次來拜,二人就此結為攻守同盟。是勛此番出都,朝中之大事,乃有董昭書信通報。
是勛讀了信就郁悶,剛才的好心情瞬間便煙消云散了。諸葛亮忍不住在旁邊兒問他:“劉備不過一隅之地也,先生何以憂之?”
是勛搖搖頭,說我是跟劉備接觸過的。此人非池中之物也,若得其時。必化鵬而翱翔九天——“備為世之梟雄,惜乎坎坷,未得其名。若得其名,士人來歸,必難復制。今以其為沅州刺史,雖為虛名,亦足振作矣。”
原本歷史上的劉備先后被呂布、曹操打得四處跑,可是一在荊州站穩了腳跟,立刻什么徐庶啊、諸葛亮啊、龐統啊、伊籍啊、馬良啊全都來了,這是為啥呢?因為他名氣大,地位高,曾為一州之牧,又任左將軍,對于地方士人來說,那是值得仰望的高官顯宦啊。雖說沒地少兵的左將軍還未必比得上土地主王家,可是這年月的士人就吃這一套,士兵可以征,地盤可以打,名位真不是想得就能得著的。
在這條時間線上,劉備此前最高也就做到兩千石,先是平原相,然后是南陽太守,但都是地方軍閥自己表的,沒有朝廷的正式詔命。這回朝廷給了他正式詔命,還承認他為一州之刺史,把這招牌一亮,說不定就能咸魚翻身哪。
諸葛亮是沒有見過劉備的,他也不知道在另外一條時間線上,自己會對那四處流躥的大耳賊那么死心塌地,但是他信賴是勛所言,所以趕緊建議:“先生既有所慮,何不上奏朝廷,請寢此議?”
是勛嘆了口氣,說沒用的——估計等自己的上奏到了許都,劉備那兒都已經接到詔書了,哪有立刻收回來的道理?朝令夕改,朝廷的威信還要不要了?況且,估計這年月,也就自己能夠看穿劉備吧,換了曹操甚至荀彧、郭嘉都不成,我說劉備危險,不能給他刺史做,他們也得信哪。
忍不住就想到了荊州之勢,當即詢問諸葛亮,說你在隆中居住,在襄陽上學,荊州的情況肯定了解啦。倘若你為劉備謀劃,而劉備也確實有天下之志,該當如何發展呢?
郭淮搶先道:“若備有其力也,可北上宛城,以并張繡,復取關中,以為基礎……”是勛連著搖頭,說在這種形勢下他怎么可能北上?先不說曹家會不會眼睜睜瞧著張繡被他吞并嘍,劉表也會在后面掣肘啊。
諸葛亮沉吟少頃,胸有成竹地說道:“若亮為劉備謀,且居新野以收荊州人心,先圖劉表。表年老矣,而蔡氏弄權,士人多背,若以扶劉琦而誅蔡氏為名,則可得荊州。乃復溯江而上,以取巴、蜀,如此即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江東孫氏,內修政理,以待其時。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雒,劉備身率益州之眾出于秦川,兩道并進。誠如是,霸業可成矣。”
是勛心說胡,這不就是《隆中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