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韋發起沖鋒的時候,遼東軍與陽樂兵之間的距離已不足百步。傳說中的神箭手養繇基在這個距離上可以“穿楊”,但那若不是古文習慣性的夸張,便定因楚步小于漢步。就此年月而言,擅長弓術的比方說黃忠、太史慈等名將,在這個距離上射敵,亦必可中的——但是不能保證射中要害,更不可能射中預先標記的楊樹葉子。
想當年太史慈在都昌射的透圍,第一日左右分射七八十步的雙靶,第二日所射接近百步,便已然驚世駭俗了。
一般的人物,比方說是勛那樣的,三十步內可以“穿楊”——當然是中楊樹干而不是穿楊樹葉。要是百步,努努力或許也能把箭射出那么遠,但能夠射中什么,射中了還有沒有殺傷力,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理論上,是箭支平平落地,正好擦著百步外預先劃好的距離線。
劉煦所部弓手,確實都是精銳——象平郭這種小縣,難以組建大規模的防御部隊,一般都將主要財力用來畜養弓手,用作守城——普遍比是勛要強,四十步左右能中移動靶,若在百步距離,準頭雖差,十箭里面偶爾也能一箭瞎貓碰上死耗子。問題這些人都是沒練過啥速射法的,兩秒鐘一箭就算極限了,并且列陣而射,還必須得統一聽號令,所以射速更是慢了一倍還不止。
這年月的百步放在后世,大概有一百米掛零吧,就典韋麾下那些壯士,真要是精力充沛地猛跑。絕大多數都能跑在12秒以內。只可惜此際人人疲憊,腰腿酸麻,能夠15秒跑完全程,就算蒼天護佑,神力加持了。
換言之。典韋所部沖到遼東兵面前這一段時間,足夠遼東弓手射出三輪箭了,前兩輪未必有啥準頭,這第三輪已入四十步內,倘若一個瞄一個,就能讓接近半數的敵軍躺下。
當然啦。這是就理論而言的,戰場上的實際情況比理論要復雜得多。首先,遼東弓手前兩輪箭至,典韋所部必然惶恐,被迫要放慢速度。舉盾來擋,就此沖鋒的速度必然有所降低;其次,等到他們沖入了四十步距離內,照理說遼東弓手可以箭無虛發了,問題此際敵人那猙獰的面容都已經瞧得清清楚楚,弓手們未經惡戰,也無充分的戰陣訓練,人皆膽怯。除了一成多仍能射出一箭外,余皆收弓后退,把以后的工作交給執矛和執刀盾的同伴去負責……
因而當兩軍正面相撞的時候。典韋所部仍然保持住了基本的人數,只有七八人倒在沖鋒途中,無力作戰而已。
劉煦排出的三個方陣,因為道路狹窄,所以相對擁擠,并且面窄而縱深。故此雙方在一線作戰的人數基本相等。按照兵法之常,乃是先以長矛拒敵。挫其鋒銳,然后長矛縫隙中的刀盾兵透隙穿出殺敵。然而長矛手排得太密,便限制了靈活性,若以之直面騎兵,或許仍能發揮足夠的威力,但以之直面步兵,便是另外一種局面了——
后世江湖有云:“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問題長兵若缺乏足夠的施展空間,那其強便要大打折扣。典韋所部無論老兵還是臨時甄選的勇壯,論起個人武藝和格斗技能來,都比遼東兵普遍強上不止一倍,雖然疲憊,膂力不濟、動作遲緩,但對付這些只能當胸直刺的長矛,還是并無懼色的。他們或者以盾牌由下往上將長矛高高磕起,或者讓過矛頭,直接一刀斬斷矛桿,轉瞬之間,便已突入陣中。
長矛手一擊不中,眼見敵人挺著寒光閃爍的長刀已近身前,無不大恐,匆忙后撤——不少人更干脆直接把矛給扔了。遼東的刀盾手便欲突前抵敵,但一來留給他們的縫隙過于狹窄,導致進退不夠靈活,二來被倉惶后逃的長矛兵影響到了自己的動作,就此慢了一兩拍——鮮血飛濺中,便有十多名長矛手橫尸當場。
劉煦騎在馬上指揮,見此情景,急忙下令,長矛手不得轉身,只準直線向后撤步,同時勒令刀盾手相互配合,以阻敵勢。
冷兵器時代的戰術運用,其實并不復雜,只要不是太傻,在戰場上走幾個來回,一般都能成將——就好象下圍棋,輸贏規則相當簡單,并且還有大量定式可以死記硬背。只是真正的戰術高手,能夠在千變萬化的戰場上料敵先機,預布閑子,先封敵勢,而若只是熟背定式,見招拆招,那便必然落了下乘。瞬息之間,危機便可能降臨,戰局便可能改變,臨時應對,哪兒還來得及呢?
故此劉煦的應對不能說不正確,只可惜慢了一拍,雙方便已然陷入了唯勇而恃的混戰狀態。狹路相逢,主要靠的是血勇,陣列既亂,同伴間也就很難談得上什么配合了。典韋所部雖皆疲憊,卻自知以弱擊強,以寡敵眾,若不拚命,唯死而已——問題那些老兵和壯士,又有幾個是怕死的?人人心中都在想:反正死定了,老子定要拚一個夠本兒,拚倆賺一個!而遼東兵本來便非精銳,此番偷襲得手,又當面疲憊之敵,普遍都有輕敵之心——輕敵的結果,一是覺得自己不必死,因而畏死,二是士氣高昂到了頂點,一旦遇挫,跌落的速度也比一般情況下要快。
尤其典韋那些部曲老兵,每人都完美地掌控著三五名戰場經驗不夠充足的同伴,形成一個個很小的戰斗集團,在遼東兵陣列混亂,被迫各自而戰的時候,他們卻仍然能夠達成一定程度的小范圍配合。在這種情況下,人的潛能在疲累到頂峰以后被徹底擠壓出來,典韋所部個個貌若癲狂,浴血死戰,眨眼間便斫翻了兩倍于己的遼東兵。
劉煦哪里經過這般惡戰,當即驚得魂飛魄散。撥轉馬頭,掉頭就跑——他想要退入寨柵之后、堠堡之中,然后重整兵馬,再打防御戰。
只是典韋斷不能讓他如愿!典國藩是沖不動的,在兩名部曲一左一右的扶持和拖扯下。幾乎是三步一跌地跟隨在大隊之后。遠遠的,他便瞧見高踞戰馬之上的敵將了,隨即瞧見敵將撥馬而走,于是運足丹田之氣,高呼道:“若待敵入堠中,吾等亦死!且追。不可放一人逃生!”
他的部下,這會兒都已經殺瘋癲了,不用典韋喊叫,只要瞧見身前仍有敵兵,也不管是面朝著自己呢。還是背對著自己呢,繼續猛沖上去便是一刀。轉瞬之間,戰場便從寨柵之外移至寨柵之內。劉煦本想以雷霆萬鈞之勢殺滅這支遠來敵兵的,故此將主力全都帶出了堠堡,堡中并未留下多少接應的人手,因而根本無力再封閉寨柵、重布鹿角,竟被典韋所部一涌即入。
這時候典韋也已經踩著滿地的尸體,踏足了最初的戰場。他斜眼一瞥。就見遼東兵拋棄的步盾普遍比自家的為大,寬約三尺,長過五尺。足夠遮蔽一名蹲下身的壯漢了。典韋當即命護持著自己的部曲撿了一面盾來,自己屈腿盤坐在上面,部曲一左一右,將盾扛上肩頭。這么一來,典國藩的視野更開闊了,移動速度也快了很多。于是將手中樹枝朝前方一指——那正是劉煦奔逃的方向——“獲敵將首級者,上奏朝廷。封侯之賞!”
遼東兵已經徹底崩潰了,很多人根本想不起來逃入堠堡還有固守的依靠。光想著自己是從海上來的,如今海岸邊還停靠著自家的航船呢,還是趕緊逃到海上去吧,則那些滿身是血、殺人如麻的妖魔就追不上啦,當下紛紛斜向便真奔岸邊。劉煦才到堠堡門口,回頭一望,跟隨在身邊的竟然還不到五十人,幾乎氣得吐血。他心知即便入堠也未必能守得住,不禁長嘆一聲——罷了,我也趕緊下海吧!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一片紅光閃起,遠遠的,便見己方數條海船上突然冒起了沖天的大火!
這當然不是生火誤燃,而是幽州的“艦隊”已然洶涌殺到。
且說衛循率領七條大船不告而別,前往遼東半島的最南端去貿易。一開始交易還挺順利,果然只要不打出幽州的旗號來,遼東人仍當作過往商旅看待,并無任何刁難的舉動。然而就在交易才剛一半,出貨皆已卸下了船,進貨尚未全數上載的某日晚間,突然有船主面色慘白地前來稟報,說他剛跟幾名遼東小吏交談,據對方說,前日盡調各縣役兵,乘坐大船,已往遼西去了。
衛循聞言大驚,匆忙召集眾船主商議,說這要是后路被斷,是使君就此戰死在遼東還則罷了,倘若全身而返,那還能饒得過咱們嗎?況且咱們的身家,有一半都是使君所資供的,這兩年因使君的支持,貿易獲利是往年的三倍還多,若使君故去,朝廷再換一個刺史前來,怕就沒這種好日子可過啦!
亡羊補牢,未為晚也,衛循當即留下一條船繼續載貨,然后親自指揮著其余六條船,匆忙返回渤海,循跡往遼西而去。
他們高張風帆,并命水手以大槳助劃,幾乎比典韋更拼命地便趕回了遼西岸邊。找到個堠堡一打聽,便知敵在后世菊花島附近,已然登陸,截斷了幽州軍的糧道。衛循這一驚非同小可,當即就要跳海:“皆我一時貪心,害了諸君也,今但有死而已,其罪一人當之!”幾名船主把他牢牢扯住,說我等共同進退,怎忍心見你一人去死?
其實他們心里想的是:就算你死了,是使君也未必就肯饒過我們啊,還不如留下你,若事不協,再綁上你去請罪,或可得出首之利。于是建議,不如且去彼處觀望形勢,若見我軍自陸上來伐,乃可相助一臂,亡羊補牢,多少贖免一點罪愆吧。
于是六艘海船便來到菊花島附近,果然見到海岸邊停泊著近二十條大舟。他們還沒有注意到陸上的戰斗,但見敵眾我寡,便欲退去。衛循差點兒死過一回,這陣子干脆啥都不怕了,一船當先,便直向敵陣沖去。眼看靠近,轉身瞧去,不禁眼前一黑——我靠,還說什么共同進退,你們竟然連一個都沒有跟上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