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四月既朔,尚書令荀彧積勞成疾,病重嘔血,乃上書請辭,并舉廷尉華歆自代。◎小說,天子三次下詔挽留,惜乎荀文若去意已決,自稱已難起身,更難視事,隨即便離開許都,搬到城外別業養病去了。
荀彧前腳才走,盧洪按照是勛的授意,便即夜訪御史大夫郗慮和新任尚書令華歆,將伏后的書信和曹操的諭旨合盤托出。二人亦皆大驚,其中華歆也是個聰明人,乃長嘆道:“乃知荀文若因何求去也!”
荀彧是個很有原則的人,所以他明知道曹操的篡位之勢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明知道自己無法阻擋天下大勢,仍然要為漢室最后的存續做奮斗,直至結束自己的生命。對于這類人,很多事情明知道非辦不可,那也終究下不去手。
所以是勛壓根兒就沒想過勸服荀彧,要他代曹操去誅滅伏氏,幫曹操背這個黑鍋。
倘若是曹操真做了類似惡行,然后求荀彧幫忙遮蓋,甚至幫自己背鍋,荀彧或許咬著牙關還真肯答應,但你要荀彧親自下手,說破大天他也不會干啊!
因此是勛最后給荀彧出的主意是:您還是趕緊的閃人吧。
英雄和梟雄或者奸雄,所差絕非一字,前者受萬民擁戴,得千古流芳,那就必然把自己牢牢捆在傳統禮法、道德所限定的圈子內,做事難免束手縛腳——所以“英雄”二字,時常與“悲劇”二字相關聯。梟雄或奸雄則不同,并不過于在意當時和后世的評價。敢于突破窠臼。為了成功可以不擇手段。故往往能夠成事者也。比方說劉備為“世之梟雄”,他仁厚君子的面貌也是后世因政治需要而逐漸涂抹上去的,歷史上真實的劉玄德絕沒有中那么大仁大義。
劉備是梟雄,曹操則奸雄也,行事果決,殺伐刻重,即便再粉曹操的人,也不敢把他描繪成一朵白蓮花。其實荀彧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把平靖亂世的希望寄托在曹操身上——真要是位仁厚君子,荀文若還瞧不上眼呢,亂世之中仍執著于董道之人,幾個能有好下場?
荀彧與曹操相交甚久,相知甚深,以曹操的性格能夠做出什么事兒來,他閉著眼睛都能猜到——想要勸說曹操放過伏氏,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自打知道校事搜得伏后的書信,并且已經稟報了曹操,荀彧就明白:廢后之事。不可止矣,所差的就是早廢晚廢。以及是廢是殺的區別罷了。
或許提前一兩年,他還會幻想著靠自己的影響力能夠說動曹操放伏后一馬吧,但經過置丞相、加九錫之事,荀文若算徹底明白了:曹操是自己的主公,是自己的盟友,而并不是自己可以按照政治理想隨意塑造的傀儡。
漢室終將亡在曹氏手中,那已經不再是杞人憂天,而是日益逼近的必然現實啦,荀文若為此而憂憤、苦惱,在原本的歷史上,他最終決定結束的自己的生命,在人生的后半程,選擇了以死亡來作逃避。
然而是勛直接挑破了他內心深處最脆弱的那一點,告訴他:就算死了,你的名聲亦無可挽回!是宏輔本人不怕,他出身相對單微,可以說少受漢恩,再加上是曹家姻戚,以這個時代普遍的社會道德而論,即便助曹篡漢,也并不會引發太多的惡評。劉歆為什么遭人罵?因為他本漢之宗室,結果胳膊肘往外拐了。李儒為什么遭人罵?因為他董卓女婿的身份只是家言,其實為漢之博士、郎中令,此外他還直接鴆殺了少帝劉辯。是勛只要不親自動手廢皇后、殺天子,不至于會跟那倆貨并列。
從漢臣搖身一變成魏臣的家伙不要太多,后世罵過幾個?也就華歆、王朗這票老官僚而已,連劉曄都沒幾個人罵。
——荀彧可算明白了,是宏輔為什么要拼命地哄抬孟軻,就連立建安石經,都要把原本上不得臺面的《孟子》給硬塞進去。因為孟子說過:“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還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完全可以當作改朝換代的輿論依據嘛。
是勛不怕助曹篡位是為虎作倀,荀彧卻不同。荀氏為潁川世家,“家世衣冠”,也就是說連續好多代都做漢朝的高官,以后世的話來說:深受國恩啊。所以倘若幫助曹操篡位,荀彧的名聲必然大臭,也就比劉歆強點兒,說不定比王朗、華歆更容易遭人罵。荀彧為此而惶惑、彷徨,所以最終才只好一死了之。
可是死有什么用啊?是勛戳破他的幻想,說你以為自己只要死了,不看見曹操那最后一步,身上的污點就能夠徹底洗清嗎?請別再掩耳盜鈴啦!
其實后世聲名這玩意兒,關鍵不在于本人怎么做,而在后世有何需要,時人是絕對說不清、道不明的。諸葛亮輔佐劉備,割據一隅,后人乃謂其不識天時也,誰想到東晉偏安一隅,跟蜀漢的遭遇有點兒相象,于是因為政治需要,孔明的形象瞬間便又高大了三分。更別說蘇定方、潘美之流,純因民間平話就莫名其妙地給一棒子打成奸臣了……
所以,荀文若的遺名其實不錯,死也死得恰是時候,但這事兒是勛知道,荀彧可不是穿越客,他想不到啊,當場就被是勛給唬住了。惶恐之下,狼狽問計,是勛趁機就說啦,你不要死,但是一定要退。
因為就憑你跟曹操的老交情,當理念逐漸不合的時候,激流勇退,曹操不但不會羞惱,反倒會對你心存愧疚,那你就有機會在他肆意妄為的時候提出某些諫言,收一收他的籠頭啦。比方說加九錫和建藩國之事,你根本攔不住,但可以從中斡旋,把對國家和曹操本人的損害限制在最伏后書信之事,你不肯親自主持,但亦可以利用自己在朝中的政治影響力,盡量減輕對伏氏的懲罰——等曹操一年半載以后回來,你再多勸幾句,說不定彼等皆可免死呢。
再往遠了說,曹氏遲早要篡漢,連劉協都擔心“廢天子可得活耶”,但只要你還在,拼了命勸諫曹操,就有可能留下那孩子的小命。這才是你對漢朝、對劉氏所能做出的切切實實的最大貢獻哪。
其實在原本的歷史上,曹丕篡漢以后也并沒有殺害劉協,而是好好地供了起來,本意是為了彰顯禪讓的正當性。但這是一個先例,誰事先都料想不到——劉備為什么在成都悍然稱帝?就是因為到處都傳說劉協被曹丕給謀害了呀。所以是勛用這個虛假的理由來勸說荀彧,精神已經極度緊繃,神智也因此而驟然昏聵的荀文若當即就聽進去了。
是勛趁機再加上一句:“若得存劉氏裔,乃可稍減令君之罪愆,使后世知令君之忠悃也。”要是能夠通過你的努力留下劉氏的正支血脈,那你的忠漢之心便能為后世所知,惡名或許亦可做一定程度上的挽回。
荀文若就這么著被巧舌如簧的是宏輔給說服了,當即稱病,上表請辭。荀彧一走,是勛乃可把廢后的重任交到郗慮、華歆肩上了。
當然啦,即便并非自己親自主持,是勛倘若仍然留在許都,那也肯定會受到一定牽累的,他的名聲不會因此大臭,但多少會受點兒挫傷——況且那倆貨,尤其是郗鴻豫肯定會來找自己商量啊。這個燙手山芋,曹操扔掉了,荀彧也扔掉了,按照是勛的計劃,拋給了急于向曹氏表忠心的郗、華二人,但難保中間不過自己一道手,把自己手上也燎出幾個泡來。既然你們都閃了,那好,我也走人得啦!
在前去游說荀彧之前,是勛就得到消息,濟南、樂安黃巾殘黨再起,攻破了濟南國治東平陵,殺死濟南王劉赟。于是等到游說荀彧回來,那邊荀文若還在跟朝廷就辭職的問題三推四讓呢,相府群僚開會商議平定此亂,是勛主動站出來,一拍胸脯:我去!
想當年青州黃巾主力殺入兗州,被曹公所圍,就是我從中牽線搭橋,說動管亥投降的呀,如今管亥還在我城外的莊院里住著,我家仆役中也有不少是舊日的黃巾黨徒——那平定青州黃巾殘黨之事,還有比是某更合適的人選嗎?
是宏輔就這么著,施施然閃了人,等到郗慮、華歆接到那個燙手山芋,想找他給幫忙拿主意都找不著人。二人密會商議,最終橫下一條心:倘若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若不能為,將來曹公歸來,會如何看待我等?只有干了!
于是尚書制詔,廢皇后伏氏,并命衛尉馬騰率兵包圍了伏完的府邸,舉族皆捕。荀彧即時運用自己的影響力,警告郗、華二人,說伏氏雖有怨謗之言,但反形未彰,不宜顯戮,以壞曹公之至德也——況且真要殺了皇后和國丈,你們倆只怕曹公之怒,獨不懼天下人悠悠之口耶?
終究曹操并沒有直接給二人下令,二人的腰桿兒還不夠硬,真怕犯了眾怒,于是借機下臺,將伏后幽于冷宮之中,伏氏則皆判流刑——留下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正在北上途中的是勛聽聞此事,不禁長長松了一口氣,低頭瞧了瞧自己的雙手:亂世之中,兩手不染鮮血是不可能的,但終究能少則少吧,自家的良心比較過得去一些。況且,自己是想輔佐曹操成就千秋偉業的,不是光想建個短命的魏朝出來就完,那就有責任幫忙抹去開國雄主的身上某些非必要的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