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泰之死,就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頂點小說,孫權的性命曾經為周泰所救,可以說戰將之中,跟他關系最為親密的便是周幼平了,如今見他促死于自己面前,當即撫尸痛哭,幾乎暈厥過去。顧雍趁機進言,說:“以周將軍之勇,尚不能全,而況余輩乎?將軍若不早定其計,異日撫而哭者,恐無算也!”
你瞧連不死的周泰如今都死了,那還對戰局抱什么幻想啊!
孫權傷心得都迷糊了,當即擺一擺手:“都聽卿等便是。”顧雍、秦松聞言大喜,趕緊相互攙扶著跑出去商量草擬降表之事了。
江東孫氏正式向夏侯惇提出歸降之意,表示愿意遵從“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方略,是在建安十五年的元日后不久,在原本的歷史上,這時候赤壁才終,孫權又攻合肥,不克而燒圍遁去。在這條時間線上,曹操則才剛率軍進入關中,尚未抵達長安,便有快馬自江東馳來稟奏。
雖說關中的戰事挺吃緊,但既定荊襄,又得江東,曹操這份得意勁兒那真是無可言表啊,當即就寫信給留守安邑的是勛,暗示他:“前日與卿所言事,可即籌劃。”
曹操跟是勛“前日所言”,究竟是何事呢?原來正是接受禪讓,篡漢奪政的那樁大事。因為是勛不經意的挑唆、攛掇,曹操與原本歷史上的心境不同,一咬牙關,就打算邁出那最后一步。是勛提醒他時機尚未成熟,曹操就說啦:“待平江東。荊、交亦可傳檄定也。乃可計之。”我要真能順利地滅了孫氏。則故漢十三州便等于拿下了十一個,時機還不算成熟嗎?到那時候,你就該好好籌謀一下以魏代漢之事啦。
是勛當時被迫趕緊轉換話題,跟曹操商討起西御劉備、陳宮之事,想要蒙混過關。曹操因此就問啦:“前宏輔所言八字(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可定江東;今往征西,乃有教孤者乎?”
是勛心說我上回跟你信里說的那八個字。原不過隨口開玩笑而已,沒想到瞎貓竟然能夠碰上死耗子……如今你去打劉備、陳宮,又來向我問計啊?我哪兒有那么多條計給你?就算起郭奉孝、荀文若于地下,那也沒有隔著十萬八千里,就能一言以底定勝局的……除非是小說家言,把謀士當妖人描繪。
可是既然曹操問起來了,是勛總需要裝一裝逼,是真是假,有用沒用,多少得隨口說上幾句。那才能穩固自己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啊。他低頭沉吟,好一會兒才回復道:“勛亦有八字。或可建功。”
曹操說好啊,孤洗耳恭聽,你趕緊說吧。于是是勛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欲定關西,甚而進取益州,但請主公——區隔陳呂,離間法龐。”
完了曹操便率軍離開許都,東進雒陽,是勛則返回安邑,繼續去做他的魏國中書令。然而安穩日子還沒享受幾天,曹操就又有信來了,說江東這就算平啦,你該開始籌劃我曹氏代漢的事情了。
是勛這個頭大啊——一方面他仍然認為時機并不成熟,曹操就此篡位,將會對其聲望產生不利影響(你總得等大挫劉備,使益州不足為患了再說吧);另方面對于相關情事,他作為曹家姻親,是一慣置身事外,盡量少摻和的,以免有損自家的名聲,可是這回曹操竟然直接把重擔給壓到他肩膀上來了……
思來想去,無路可走,只得把中書右仆射董昭請來密商——董公仁是曹家篡漢的重要推手,這事兒還得由他來主持,自己事后才方便撇清。
是勛跟董昭也是老交情了,不必要來什么虛的,直接便把曹操的意圖,以及自家的顧慮,向董公仁合盤托出。董昭聽完了點一點頭,說我也覺得,主公因為心傷荀文若之死,最近行事有些急躁了,這時候代漢,還不是最好的時機。然而咱們也不可能跟主公硬頂著,不如——“或使主公更進一步,可襯其心。”
是勛聞言,悚然而驚:“得無為王耶?”你是想讓曹操先封王,做個過渡,同時也拖延一下時間吧?
董昭一皺眉頭:“吾意非王也,乃宰衡也。”
所謂宰衡,宰是指太宰周公,衡是指阿衡伊尹,當年王莽將此二職合而為一,迫使漢帝加給自己做封號。就表面上來看,這不過是宰相的別稱而已,但別忘了,傳說中伊尹曾經放太甲于桐宮,在此期間代王執政,周公更是直接代成王行天子事啊,所以王莽加號宰衡,其實就等同于后世所謂的“攝政王”。
王莽那也是一步一步、分階段邁上頂峰的,他是沒有封過公建過國啦,先名宰衡,然后當假(代理)皇帝,最后做真皇帝。董昭的意思,當年高祖刑白馬盟誓,非劉姓不王,所以咱們才新造一個公爵出來,酬答曹公,如今也應當跳過王爵,光給加個宰衡的虛號——或者這名字臭大街了,咱再想個新花樣出來?那就得仰仗通史明經的宏輔你啦。
是勛皺著眉頭,半晌不語。之所以董昭一提要請曹操更進一步,他就想到封王之事了,乃是因為原本的歷史便是如此走向。是勛原本以為,那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想篡位你就篡吧,時機不到,為公做王也沒多大意義,時機若到,難道侯爵就不能一步登天而為帝了嗎?
想那袁術僭號仲家(原本歷史上如此,而這條時間線上沒容他走到那一步,就讓曹操給剿了),也沒有經過什么公啊、王啊的過度嘛。
曹操因公而王,因王而帝(兒子帝),算是開了一個先河,此后晉代魏、宋代晉,乃至隋代周、唐代隋。無不照貓畫虎。可是篡位是否名正言順。新帝國是否穩固。還真跟這一套鬼花樣沒啥關聯,后來趙匡取代后周,別說王了,人連公都沒有做過,不照樣開南北宋三百年天下?
可是形勢所逼,卻使得是勛如今不得不考慮起曹操稱王的問題來了,想要拖延曹操篡位的時間,中間必得多隔上一步不可。那么究竟是稱王呢。還是為宰衡或者別的什么大逆不道的稱號呢?是勛仔細考慮以后,決定還是——咱們按著原本的歷史來吧。
“王莽以宰衡之名篡政,人皆惡之,不可取也……”王莽那一套早就臭大街啦,咱可不能仿效,“其異姓不王者,高皇后即廢約,吾又何憚也?”
漢朝自劉邦殺白馬與諸臣盟誓以后,真的就再沒有分封過異姓王嗎?其實這是一個誤解。劉邦死后傳位惠帝,惠帝死后是前后兩位少帝。然后才輪到文帝,文帝之前。高皇后呂雉實執國政,呂雉完全不管老公的遺命,就把大票娘家人全都封了王了。比方說封呂臺為呂王、呂產為梁王、呂祿為趙王、呂通為燕王,等等……
當初呂后才剛起意的時候,先問右丞相王陵,王陵直接就給頂了:“高帝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非約也。”呂后再問左丞相陳平和絳侯周勃,二人卻回答:“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稱制,王昆弟諸呂,無所不可。”因為這倆貨知道,王不王的,依靠的是實力而非制度,制度再嚴格,只要實力足夠,也肯定會被打破,自己壓根兒就攔不住啊,何必徒惹老太太不開心呢?
是勛就此把這舊例給翻出來了,既然呂后就已經打破了劉邦的誓言,那么事隔好幾百年,再封一個異姓王出來,也不算很驚天動地的事吧?與其去遵循王莽臭大街的前例,甚至絞盡腦汁琢磨個新名號出來,那還不如拱曹操為王呢。
其實他心里在想,你若想擬新名號,九成九要我去翻故典,給拿主意,此事若泄露于外,我的名聲必然跟劉歆一樣臭啊——老子才不干這種蠢事!
二人商議既定,就開始分頭籌劃起來。董昭請假前往雒陽,去聯絡郗慮、華歆等人,是勛還建議他提醒郗慮,最好在太學中密植黨羽,使要求曹操稱王的呼聲首先來自于太學生——靈帝朝太學生月旦時事,與李膺、范滂等共同進退,致為閹宦清洗,但從此也就留下了學生摻和政事的傳統,身為鄭門嫡傳、一代儒宗,這股輿論力量那真是不用白不用啊。
是勛本人則仍舊留在安邑,以譙沛集團為核心,也開始搞起了秘密串聯。計劃太學生先上書,然后朝臣跟隨鼓噪,最后魏臣勸進——將來真要以魏代漢,也可以遵循同樣的步驟辦理,這回算是來場篡位的大演習。
本來是勛不想親自出頭的,但既然曹操寫信吩咐過了,那么徹底隱藏在幕后便不見得明智——總得讓曹操瞧見你正在幫他辦事兒啊。故此半藏半露,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見天兒在家里設宴席、開小會,連他本人都覺得自己這種行為有點兒可恥,非儒宗所當為也……
眼瞧著薪火都燃得差不多了,只待曹操西征歸來——不必大勝,只要別輸太慘就成——便可首先在許都發動。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某日突然世子曹昂傳召,見了面就老實不客氣地問他:“聞姑婿欲使大人進位為王,有諸?”
是勛皺著眉頭瞥了曹昂一眼,心說這家伙怎么是這種口氣?他平素謙抑溫和,尤其對自己那是不僅僅目為長輩,更視同師尊啊,從來也沒有這么直截了當且冷冰冰地質問過自己啊。今兒是怎么了?有什么氣不順的?
他不打算蒙騙曹昂——再說在這個問題上也根本蒙不住——于是隨口便答:“有之。”曹昂的臉色驟然一變,沉聲道:“我以姑婿為君子純臣也,不想竟為此大逆之事!得無為人所惑耶?乃欲害大人之令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