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為什么要張飛退兵呢?還真不是為了爭功——法孝直還沒那么小心眼兒,再加上他乃坐鎮后方的謀士,那跟沖鋒在前的武將又有何功可爭?真要論功勞,樊噲爭得過張良嗎?就算你是劉邦初起家的老底,那又如何?
法正的用意,乃為了解除陳倉的危機,使得張郃隨時都可以揮師北上,攻擊正頓兵雍縣城下的聯軍——當然啦,若無夏侯淵主力策應,估計張郃不敢來,最多也就做做北指的假象而已。但是如此一來,夏侯淵想要抄聯軍的后路,就必然經北道而行,而不會走雍縣、陳倉之間——即便他是屯駐在渭水北原,也必然要去兜那么一個大圈子。
因為只有兜了圈子,才能形成最優的戰略態勢,也即在谷口與雍縣、陳倉形成新的三角包夾——夏侯淵不傻,而且估計整套戰略,面對各種形勢的應對策略,都早已形成既定方案了。
如此一來,便可大致判斷出夏侯淵的目的指向——必然是由雍縣北過,直指汧水河谷出口,妄圖恢復其故有的第三道防線。只要預先布設人馬,并且想辦法限制住幽、并騎兵的行動范圍、延緩其行動速度,便有機會聚而殲之!
倘若在山地、丘陵之間,那么這預設戰場就很好找,即便是平原,哪怕森林密布,也方便利&用林木構建防御工事。然而關中平原自秦時即全面開發,難尋大片林地,到處阡陌縱橫。北方全是旱田。又當冬季。麥茬都幾乎被割盡,極便騎兵縱橫——你又怎么限制他們的運動范圍,拖慢他們的運動速度呢?
此正法孝直秘計之精要所在——那套花樣,陳宮琢磨不出來,哪怕龐統在此,也必然難作設想,只有籍貫本地、在扶風郡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法正,才能有此靈感。
夏侯淵對此自然毫無所知。他只當敵軍已然中計,便欲親率騎兵前往襲其后路。當即下令,留三千軍守寨,他自將騎兵在前,郭淮率步卒后隨,自岐山而北出杜陽縣,循道向西,直取谷口。郭淮緊著勸他:“將軍為一軍之主,豈可涉險?今當步騎同行,謹慎為是——敵非無人也。陳宮在彼,安知無所防備耶?”
夏侯淵說正是因為有陳宮在敵軍之中。我才一定要率先而行——“如伯濟所言,彼豈無防?為不得已耳。彼恐魏公將至,乃欲急取雍縣為立足之地,固慮我掩襲其后,乃必廣布偵騎。軍行若緩,敵必退走,則我無功矣!”
郭淮心說咱原計劃不就是要逼他后退嗎?如此即可拖延時間,一直等到魏公的大軍到來。可是一方面他不好直言反駁夏侯淵,二來既失隴關、汧縣、渝麋,他也不想光跟敵軍繞圈子,毫無建樹地就等著曹操來援——所以,將軍你所言有理啊,然而——“淮愿將騎軍先發,將軍合后可也。”
夏侯淵心說那可不成,我一向將騎兵、行疾道,光帶著步兵跟后面緩緩移動,非得把我急死不可。再說了,這四千精騎是我的命根子,哪兒放心全都交給你個小年輕啊。當然表面上不能這般直言相斥,而只是笑著說:“平原縱橫,不敵即可走也,何險之有?敵便萬般設謀,吾以疾對,進退如風,彼可奈何?司馬毋慮。”
夏侯淵并沒有沿著北山南麓,打平原上行軍,因為那樣距離雍縣太近了,太容易被敵軍的哨探發現。他是繞至岐山以北,自狹道經杜陽縣轉向西南方向,等到邁入平原以后,距離汧水河谷口不過二十里而已,可起突出不意之效。午前發兵,當晚在山間露宿,翌日辰時即突出山南——這時候郭淮率領的步兵還一半兒路程都沒有走到哪。
夏侯淵唯一擔心的,是陳宮料到他會如此行軍,故而預先在山道口設置營寨,當面攔阻。倘若如此,那自己只好原路返回,再換條道兒過去——反正騎兵跑得快,雍縣也不會那么容易便即陷落。這也是他讓步兵合后的重要原因——倘若全軍都慢慢悠悠的,兩天才能走出山地,然后又被迫折返而回,別循他途,前前后后七八天,那還真難保證雍縣會不會出事兒。
所以也預先通知了張郃,說既然張飛已退,你便出陳倉城,詭作北上救援雍縣之勢,一方面吸引敵軍的目光,另方面也減緩一下雍縣所受到的壓力。
不過挺幸運的,哨探來報,前方并無敵軍阻路。夏侯淵不敢輕忽,一方面快速沖下平原,同時遣哨探再往探查汧水河谷口的情狀。不多時便即得到回報,說谷口己方原本的防線處,如今敵軍亦已修補了寨柵,遣軍固守,此外但見護運輜重的兵馬,不見大股敵軍。
夏侯淵心說好啊,那我便先去抄掠敵方的輜重,倘若敵軍自雍縣城下回援緩慢,便使隨后跟進的步兵去奪谷口之寨;倘若敵軍快速回援,那我便原路撤走,而使郭淮背山立陣,吸引敵軍主力,我繞回岐山去,再自平原兜抄——如同高手弈棋一般,他連后面十幾步該怎么走都已經想好了。
當然也不是沒有可能,敵方乃故示以弱,其實早有布置也,想趁我軍攻寨之時,從后方展開夾擊——可是你當我傻的呀,我拿騎兵去攻你堅寨?我不過抄你糧秣而已,你殺過來,我就跑了,就算撞見陳宮所部涼州騎兵,我地形比你熟,也未見得跑不過——除非呂布率其親衛前來,才有可能將我咬住。
所以一松韁繩,便待前行。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一眼瞥見哨探的馬蹄,不禁就是一愣——這馬蹄子上怎么全都是泥啊?“汝等得無涉汧水而探乎?”你們這是跑水里去了吧?哨探急忙回稟道:“有數人乃涉汧水,吾未涉,先來歸報。然不識何故。汧水泛濫。田壤被水。泥濘難行……”
夏侯淵聞言,悚然一驚,抬頭看看天色,不禁皺眉:“吾恐中計矣——速速后退!”
開玩笑,騎兵以速度見長,這要是淌泥而行,那還跑得起來嗎?太容易被敵軍給絆住啦!
此正法正之計也。他當日跟劉備、陳宮說,今冬氣候頗為溫暖。咱們來得時候也瞧見了,即便淺淺的汧水也沒有凍結,僅沿岸有些冰凌而已,而且我觀其天候,估算三五日內也不會降溫。不妨趁此機會,掘開汧水,淹沒附近田地,則夏侯淵不來便罷,一旦來至谷口,必為泥濘所阻。乃可最大幅度地限制他的機動速度。那么要是突然降溫呢?也不怕,到時候田地都變成了冰場。戰馬在碎冰面上照樣跑不快!
除非氣溫降后好多天,夏侯淵都不肯來,田地才有可能真正給凍結實嘍,反倒利于騎兵馳騁。不過真要那樣,估計咱們雍縣也已經打下來了吧。
果然這幾天還真沒有降溫,谷口的田地依然泥濘,夏侯淵一時不查,便沖下平原,直到見了哨探回報,才知道不好,趕緊下令回撤,可是已經晚了。但見遠方旌旗招展,敵軍已從兩面合圍過來——前遣哨探,也等于暴露了自家的位置,聯軍知道夏侯淵已到,當即收攏起了包圍網。
東方殺到的乃是陳宮所部騎兵,乃夏侯淵所不欲糾纏者也。南方殺來的是劉備所部步卒,兵馬雖眾,放在廣袤平原上也止稀稀拉拉而已,倘若土地堅固易行,夏侯淵趁其未合之際,一個沖鋒便能破開缺口,就此遠飏而去。可是這回夏侯淵不敢沖了,真要陷入泥濘,速度一慢,敵自四面合圍,不僅毫無勝算,且有覆沒之險!
西方便是谷口,當道有寨,難以沖過;北方……就是自己的來路。
貌似這時候也只有循來路而還啦。然而山道狹窄,出易入難,想好幾千人馬一轉身就全都塞回山里去,那簡直天方夜譚嘛,估計頂多撤走一半,就必然遭遇敵軍的前鋒。倘若那時候還是屁股對著敵人,大家伙兒排長隊等著進山呢,必遭肛裂之難……
倘若有步軍接應,尚有可為,然而郭淮還遠遠地落在后面呢。起碼得固守整整一個白天,才可能與后軍相合——可是拿騎兵背山守御,與步兵正面對戰,那不是以己之短,對敵之長,自尋死路嗎?
無奈之下,夏侯淵只得率領騎兵轉向而東,去硬碰涼州騎兵——因為東方的敵人明顯比南方要少。雖說后面是不是還跟自己似的,遠遠地綴著步兵,目前還瞧不清楚,但終究是汧水的反方向,土地不虞泥濘,還有快速穿插,從而逃出生天的可能性啊。
夏侯妙才手執長槊,身先士卒,直薄敵陣。涼州騎兵雖然早有防備,掩襲而來,但是真沒想到魏軍的應變如此之速,直接就奔自己過來了,結果本軍的馬速還沒能提起來,便遭到到迎頭痛擊,陣列當即散亂。
因為他們匆匆地從雍縣城下趕過來,走得也挺辛苦——為了最大限度地迷惑敵人,那真是計時論刻,直到最后時分才始撤圍而西的,城下光留下了孟達的四千兵馬以作監視。結果才剛布置到位,還打算先用了朝食,好好歇歇腳呢,便有探馬來報,說發現了敵軍的蹤跡……
其實南方的劉備軍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劉備當時就急了:“未料敵來如此之速,可保必勝乎?”倒是法正緊著安慰他:“來既速也,吾料夏侯淵必使騎軍在前,彼不敢涉泥濘,或退入山中,或東向與涼兵爭勝矣。若其退也,于后劫殺,必可全勝;若其東向,吾即據山口而夾擊之,彼亦難走。若在此滅其幽并精騎大部,則夏侯雖生,亦如死也,于我何害耶?”
有一句話法正沒說出口,那就是:讓他們去跟涼州騎兵先對磕個你死我活的吧,當面對戰,就算涼州騎兵全滅了,幽并騎兵也必然元氣大傷,咱們不吃虧。再說了,要是涼州騎兵真完了,說不定呂布就該心疼得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