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宮率領騎兵氣勢洶洶而來,要說是勛一點兒都不心慌,那肯定是假的,好在他于此世輾轉多年,早就練成了一張銅墻鐵壁般面皮,心中喜樂愁苦,乃可不形于外——就算比不上劉玄德,相差亦不遠矣。△¢頂點小說,
等到跪下一稽首,再站起來跟陳宮耍了耍嘴皮子,是勛終于心里有底了——他不敢殺我。既然如此,性命無虞之下,自可放膽行事。沒錯,陳宮是直接開口轟人啦,可是雖說此地你為主,我是客,終究我身貴,汝位卑,你說轟人就轟人啊?我偏偏不走,你又能耐得我何?
于是是勛拱一拱手,反問陳宮:“呂將軍何以不見吾?”
陳宮一愣,還沒想好該怎么回答呢,是勛那邊是滔滔不絕啊:“呂將軍身為漢臣,今天子有詔,豈有不見之理?即不奉詔,亦當容我先宣,乃上表請辭,是禮也。人而無禮,未知其可。若呂將軍無禮,安能踞此高位,守牧涼州?若非呂將軍之意,公臺擅阻,是壞呂將軍之聲名也!”
陳宮忍不住就咽了一口唾沫,心說這家伙果然能說,一張嘴就成套啊,我該怎么反駁才好呢?
是勛的話還沒完呢:“勛與公臺、呂將軍亦有舊也,安忍見君等非禮抗上,而必有所諫言。憶昔在兗州時,與公臺同僚,共扶曹公,時勛少年,德薄識淺,得荀令君與公臺等相教……”從兗州說起,當年咱們同州為臣,如何和睦。后來你怎么跟了呂布。來搶兗州。被曹操給打跑了,再后來天子蒙塵,我奉命前往雒陽迎駕,得以再會……
這嘴皮子一動起來,巴拉巴拉地就停不下來啦,回憶前塵往事,且不時抒發情感,聽得陳宮那是一愣一愣的。仿佛耳畔有一萬只蒼蠅,跟那兒“嗡嗡嗡,嗡嗡嗡”……而就是勛來說,他多少也有點兒郁悶,你說這文言多省字兒啊,要是說后世白話,篇幅還能再拉長一倍都不止!
可是陳宮反應再遲,終究會有醒悟過來的一刻,他明白自己不敢殺是勛,所以對方才有恃無恐。搖唇鼓舌,故意跟這兒拖延時間——是勛是期望其到來的消息最終會傳到呂布耳中去吧。不成。我不能讓對方牽著鼻子走,必須要斷然決策,把他趕回雍水東岸去!
陳宮眼珠一轉,我不能殺你,難道還不能殺你手下的小兵嗎?即在此將是勛的部曲全數斬殺,最好再濺是勛一身血,我瞧你怕不怕,我看你走不走!主意既定,雙目之中兇光驟現,手按腰間刀環,眼角不自禁地就瞥向了正站在是勛身旁的荊洚曉。
是勛說歸說,眼睛可一直盯在陳宮臉上,陳公臺哪怕再細微的表情,都逃不過他如電雙目。如今一瞧陳宮的神情,是勛心說完蛋,這家伙反應過來了,要拿老荊祭刀……
倘若換了一個人,不過殺我一兩部曲而已,堂堂是宏輔也不是沒上過陣的,膽量雖然不大,就其面前斬殺數人,還無法動搖他的心志。然而是勛不同,在他內心深處,并不認為部曲們要天然比自己矮上一頭,從人的性命不算性命,況且老荊終究跟隨多年,說不上情同兄弟,那也不忍心見其就死啊。
因而是勛這才剛說到雒陽之事呢,驟然剎車,非常生硬地下一結語:“公臺以為若何?”
陳宮刀將出鞘,猛然聽見這一句——唉,是勛停嘴啦?好吧,倒也省得我動手,于是嘴角一撇,冷哼一聲:“君便巧舌如簧,終難動我,且請退去!”
是勛長嘆一聲,心說確實該走啦,再呆下去,我是無所畏懼啊,就怕手下這八名部曲將要喋血當場,一個都回不去。罷了,罷了,轉念想想,其實這樣也挺不錯的,回去稟報曹操,不是我不想去游說呂布啊,乃為陳宮所阻——曹孟德這你怪不了我了吧。
終究外交還是要以軍事、政治為其后盾,你若能扛住呂布,則不必我多費口舌也,若然扛他不住,就算我鼓吹上天,呂布也未必便能遽退。是勛這幾天一直琢磨著該怎么游說呂布,雖然設想了多套方案,最好的成功幾率也不過才六成而已。
這么一琢磨,心情倒是驟然放松——即便呂布拿下關中又如何?正如荀攸所說,小大之勢擺在這里,關中丟失確實會對曹家造成相當大的危機,但以曹操之能、曹營謀士之智,即便中原逐鹿,重新扳回勝局亦未見得會有多難。也就中原地區的老百姓才剛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多受二碴罪罷了,也就統一的前景再晚些到來而已,雖然也很可惜,終究不可能寄望于我一個人便徹底扭轉天下大勢啊。
曹操的發展速度,已經比原本歷史上要快得太多了,那么多受點挫折,進兩步、退一步,亦在情理之中——歷史,終究是有其慣性的呀。
想到這里,便已然打定了抽身而退的主意,只是臨行前還必須再跟陳宮掰扯幾句,以示自身風儀——終究不可能對方喝一聲“滾”,你就當場抱頭鼠躥的,起碼得撂下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若然有緣,后日再會”的片兒湯話啊。
于是再一拱手:“既公臺執意相阻,不允我見呂將軍……”
陳宮暗中舒了口氣,心說趕緊滾吧你,若再耽擱片刻,或許呂布就該聽著消息啦。于是松開捏著刀環的右手,抬起袖子,便待還禮,然后突然瞧見,那邊是勛又跪下來了……
陳宮心說你有完沒完啦!可是也只得跪下還禮。兩人再次稽首——很明顯這就是拜別了,見面一稽首,臨別再一稽首,斷沒有說話說到一半兒突然跪下來稽首的道理。是勛大概是以此表態,我可真走了啊,你也別嫌煩。你也別起殺心。陳宮心說我不動你的部曲還不成嗎?你趕緊的吧。
稽首后雙雙站起。是勛雙手仍然叉在胸前。口稱:“告……”告辭的“辭”字尚未出口,突然遠處煙塵卷起,一騎狂飚而至,馬上之人高呼道:“得非是侍中耶?我主呂將軍有請!”
陳宮聞言大驚,右手二度扶上了刀環。他想就此拔刀以挾是勛,立刻將其逼回船上去,但又忍不住轉過頭去觀瞧。這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不禁面如土色——原來前來延請是勛的并非普通小卒,而是呂布的舅子魏續!
這要是呂布隨意遣一小卒來,他或尚可應付,今遣魏續來……完蛋,攔不住了!
眼瞧著魏續催馬迫近,陳宮忍不住就問:“其誰稟報主公?”魏續冷著臉朝陳宮一瞥,也不答話,旁邊是勛卻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公臺正不知也,報呂將軍者非他,實勛耳。”就是我告訴的呂布!
你以為我剛才又是稽首又是長篇大論地拖延時間。是在撞大運,等著誰去向呂布匯報嗎?我能拖多久?半個小時頂天了吧?時間再長。我跟這兒一直嘮叨,嗓子先得啞了,還怎么去游說呂布?而就算有人能在這半個小時里去向呂布通風報信,他來得及派魏續過來迎接嗎?
其實我早就設下計謀,通過別的渠道去通知了呂布啦,你把精神頭全都盯在我身上的時候,乃可趁隙取利也!時間我都掐準了,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其中只要有一點點耽擱,或許我便將無奈地鎩羽而歸。好在我都已經做好閃人的準備了,魏續恰在此刻到來。
那么是勛是設下何種計謀,派誰去通知的呂布呢?他一開始沒過腦子,光想把沮授也拖下水,后來細一計劃,就覺得沮子輔不大合適啦,因而向曹操要人:“請一秦舞陽。”曹操說我哪兒給你找十三歲就能殺人的兇悍小子去啊,再說了,秦舞陽最終也沒能幫上荊軻的忙——“宏輔以荊卿自況,大不祥也。”
是勛說我倒不在乎這個……我要求你一名屬吏或者將校,地位不必高,但要有膽色,而且便言辭,你有沒有?曹操略一沉吟:“有軍議掾高堂升平,可乎?”
高堂升平大名為隆,泰山平陽人,大儒高堂生之后,曾被泰山太守薛悌任命為督郵。某次薛悌跟郡督軍爭論,對方很不禮貌地直接喊著薛悌的名字呵斥,高堂隆乃按劍喝道:“昔魯定見侮,仲尼歷階;趙彈秦箏,相如進缶。臨臣名君,義之所討也!”嚇得郡督軍臉色都變了。
在原本的歷史上,高堂隆不久后便辭去官職,避處濟南——估計那郡督軍說不過他,所以想玩兒陰的,他因此而落跑——直到建安十八年才被曹操召為丞相軍議掾。可是在這條時間線上,魏國開設科舉,高堂隆聞訊即欲往試,然而盤川不足,就被迫跑去老長官薛悌府上打秋風。薛悌說我一直在找你啊,以卿之才,還考什么試,我直接把你推薦給魏公吧。
于是寫下一封薦書,說明高堂隆的才能,也包括他此前呵斥郡督軍的事跡,讓他持著前去拜謁曹操。
——倘若高堂隆真去考試了,估計早該被是勛給發掘了出來……
薛悌那也是曹氏舊臣,當年曾經跟隨荀彧、程昱等人守備鄄城,深得曹操信重。在原本歷史上,他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擔任護軍,督張遼、李典、樂進守備合肥,曹操留下一道密旨給他,說“賊至乃發”。后來孫權真的來打合肥,薛悌展示密旨,上書:“若孫權至者,張、李將軍出戰,樂將軍守,護軍勿得與戰。”張遼從中窺出曹操真意,乃有逍遙津之勝。
所以薛悌推薦的人才,曹操也必然重視啊,當即委高堂隆軍議掾之職,帶在身邊。是勛請求一位有膽色兼有口才之人相助,曹操就想起高堂隆呵斥郡督軍的往事來了,當即召來與是勛相見,說你瞧瞧這位是否稱職呢?
是勛一聽名字就先滿意了——高堂隆那也是魏書有傳的名臣啊!于是即將計劃合盤托出,問高堂隆:“君能辦否?”高堂隆點一點頭:“此易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