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魁

第二十九章、銅雀臺上

《》

建安十六年六月晦日,漢第三次下詔,使張音持節送往安邑,冊曰:“皇帝問魏王言:遣階奉壬申書到,所稱引,聞之。朕惟漢家世逾二十,年過四百,運周數終,行祚已訖,天心已移,兆民望絕,天之所廢,有自來矣……今使音奉皇帝璽綬,王其陟帝位,無逆朕命,以祗奉天心焉。”

曹操按例三辭。翌月,四冊:“甲戌,冊詔魏王曰:天訖漢祚,辰象著明,朕祗天命,致位于王,仍陳歷數于詔冊,喻符運于翰墨……今使音奉皇帝璽綬,王其欽承,以答天下鄉應之望焉。”

張音也夠勞累的,許都、安邑,來回跑了整整四趟;相對的,曹家呈遞辭表的桓階卻比他少跑一趟——因為三辭三讓,禮數已盡,曹操不會再四讓了。

這時代因為崇儒而自然形成了很多虛偽的表面文章,比方說詔命重臣,或者封侯拜爵,所命者就往往三辭三讓,以示謙遜——劉備三顧茅廬,孔明乃見,說不定也是受此影響。在原本歷史上,曹丕覺得帝位禪讓嘛,不同封官命爵,所以畫蛇添足,搞了個五命四辭——曹操可沒有他兒子那么文藝范兒。

于是即于安邑城南筑受禪臺,七月壬午,五十六歲的曹操升壇受禪,公卿、列侯、諸將、匈奴單于、四夷朝者數萬人陪位,燎祭天地、五岳、四瀆,稱帝代漢。遂制詔曰:“上古之始有君也,必崇恩化以美風俗,然百姓順教而刑辟厝焉。今朕承帝王之緒,其以建安十六年為延康元年,議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同律度量,承土行,大赦天下;自殊死以下。諸不當得赦,皆赦除之。”

隨即以弘農新安邑萬戶,奉漢帝劉協為新安公,行漢正朔。可以之禮郊祭,上書不稱臣;封劉協四子皆為列侯。定都雒陽,更名“洛陽”,翌月乃命營建洛陽宮室。

消息傳來,這時候是勛與呂布所命送親使楊岳。帶著十多車嫁妝,以及呂氏小姐的香車,才剛進入關中,還沒走到槐里呢。是勛聽聞此事,不禁咬牙,心說老曹你著的什么急啊,竟然連我都不等……早知道就不把聯姻成功之事提前派快馬去通報你知道啦!

是不是那老東西故意想把我排除在外呢?他究竟對我有啥不滿的?

雖說定都洛陽,但宮室尚未營建,曹操目前還是居住在安邑城外的銅雀臺上。于是是勛一行匆匆而行,不日即渡過黃河。進入河東郡,散騎常侍蘇林奉命迎候,并且通知是勛,說陛下正在銅雀臺等著你哪,可速往謁。

是勛整頓衣冠,隨著引導者前往銅雀臺,到了地方一瞧,果然宏偉壯麗,與眾不同啊。其實這年月沒有什么太高層的建筑,比起后世動不動二十層以上的摩天大廈來。高度要差得很遠,但架不住范圍廣闊,占地面積大,乃可彌補高度之不足也。

銅雀臺上下兩層。層高超過兩丈,此外還有一層實心的夯土地基,加起來也有二十米啦。估計沒有后世故宮三大殿來得高峻,但并非孤零零獨一建筑,左右各有高臺,以飛橋相連。描以彩繪,如虹如霓,瞧著就比明清時代的建筑更顯宏偉、壯麗,矯矯不群。

可是地基打那么高,又沒有電梯,走那一層層的臺階就是一樁苦事。是勛估計曹操住慣了這么高的建筑,將來洛陽皇宮必然加碼——日后上朝,不知道得多辛苦哪。

宦者迎上,領他進入宮殿,曲曲折折兜了好幾個圈子,方始見著曹操。老曹倒還是老樣子,不修邊幅,光穿著一襲素白的短衣,絲織長袍披在肩上——這袍上也沒有描龍繪鳳,只是點綴了幾片云朵而已——頭發在頭頂隨便挽了個結,也未插簪,也未著冠。

真跟涼公呂奉先有如天壤之別。

是勛疾趨而前,拜倒在地,口呼:“陛下順天應人,得踐之位,勛恭賀來遲,死罪也。”曹操一抬手,說起來起來,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你我至親,不必行此大禮。隨即招呼左右:“看座。”

是勛說我還是站著得了——他倒不是畏懼權威,或者有什么受虐傾向,可是如今的曹操終究與往日不同,身居殿堂,盤膝于高榻之上,是勛心說我要坐下了,就得仰著脖子跟你說話,累不累啊。

等等,其實這意思是……不可隨便抬頭以睹之面?是這個用意吧?

正在猶豫,曹操倒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禁“哈哈”大笑,光著腳就從榻上跳下來了,一把攥住是勛的手腕:“宏輔,與朕共坐可也。”是勛還待擺手推辭,卻當不得曹操大力,只好也偏在榻邊上坐了。

曹操輕嘆一聲:“自董卓造亂,漢室凌替,朕起兵關東,忽忽已二十年矣——不想竟有今日。”是勛心說你裝的什么大尾巴狼啊,嘴里卻道:“陛下奮發武怒,運籌神策,保乂社稷,弘濟艱難,是以天命攸歸……”雖然滔滔不絕,其實對這番諛詞也實在反感,說著說著,就忙不迭轉入了正題:“今奉使發涼,迎呂氏女為太子側妃,幸不辱命。”

曹操一揚眉毛,說啊呀,你要不提,我還真忘記冊立太子了。

聽了這話,是勛禁不住就是一個哆嗦。曹操仍然捏著他的手腕子呢,當即察覺,不禁仰天大笑,說:“戲言耳。冊弁氏為后,子修為太子,詔已下矣。”隨即松開是勛的腕子,拍拍他的肩膀,說怎么樣,你心情放松一點兒了吧。

曹操這人向來不故意繃著,喜怒哀樂都擺在臉上——當然啦,是真是假就不好說了——不過隨著權威日重,象這樣拍著是勛的肩膀開玩笑的情景,已經很久都沒有見到啦。是勛琢磨著,你心情很好啊,那咱們就來研究一下我的前途問題吧。

“未知子……太子何日迎娶呂氏女耶?”理論上納妾是不必要辦什么儀式的,派輛車往家里一送就成,問題太子側妃非庶民側室也,多少也該辦一場婚禮吧。

曹操說當然要選擇吉日,隆重舉行——“宏輔為媒,當受新人之拜。”是勛連連擺手:“勛安敢受儲君之拜?請即擇日。逮事成矣,勛乃可告辭返鄉也。”

曹操眉頭微皺,說你什么意思?你不打算再幫我了嗎?是勛拱手道:“臣自投陛下以來,恭隨左右。為使中國危而復安,黎庶脫于兵燹,并曹氏代劉而御天下也。今既成功,智力亦竭,合當身退。以免后憂。”

曹操說干嘛,你當我勾踐啊,害怕鳥盡弓藏?是勛趕緊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如今群賢畢集,也沒我什么用場啦,我的夙志是傳師門之教,廣圣人之學,故此還是返鄉著書,更合乎胃口一些。曹操說這不扯淡呢嘛。你投入鄭玄門下,還在做我幕僚之后,別告訴我說在此之前就有什么“傳師門之教”的志向了——師門跟哪兒呢?

“朕知之矣,三臺十二部,皆有所命,宏輔不得為相,乃生怨望,然否?”

是勛連忙擺手,才待分辯,曹操卻不給他開口的機會。直接就說:“宏輔功大,百僚莫比,又朕至親,誰可上歟?朕非不欲官宏輔也。奈何三臺十二部,難酬卿功。”想了一想,說要不這樣吧——“即拜卿為丞相,如何?”

是勛聞言,不禁面露驚駭之色——老曹啊,合著你真想過河抽梯嗎?竟然用這種話來試探我?“臣當日分析三臺。即為弱故相之柄也,以重陛下之權,豈可復命?況陛下曾為漢之丞相,臣意千秋百代,不當再命此職。”這也是須要避諱的呀,就好比李世民曾經擔任過尚書令和天策上將,所以終唐一世,就再不設這兩個職位了。

曹操說既然不能拜你做丞相,要么封以顯爵吧——“冊卿為王,擇關東好郡與之,若何?”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是勛也不得不有所表示,趕緊的滑下高榻,拜伏在地:“臣異姓安得為王?陛下此言,是欲臣死也!”

曹操一瞧,把是勛敲打得夠了,似乎也嚇得不輕,于是微微而笑,雙手攙扶——其實是把是勛給重新扯起來,按在榻上,這才開始說老實話。他說宏輔你功勞太大啦,我必須要有所酬答,而且不僅僅是你,荀公達、賈文和等,都必須酬以高官顯爵。可是一方面,朝堂上目前已經沒有了合適的位子,再把你們放三臺,把鐘繇他們抹下去,也不成話;另方面呢,你們跟著我鞍前馬后的,也操勞了那么多年啦,所以我想設置幾個既高貴又清閑的職務,讓你們就跟在我身邊以備顧問,你幫我想想看,可有什么名目沒有?

是勛問你是真意嗎?曹操說你看我的眼睛,從來沒有這么真誠過,我是真心向你請問啦。是勛垂著腦袋想一想,確實,這倒是一個必須解決的問題。

從來開國君主對于功臣們都是不大放心的,既須厚以爵祿,又不能使掌實權——真要是讓威望素著的功臣擔任宰相,肯定會威脅到君主的寶位啊,曹操本人,肯定也是這個意思。漢初的解決方法,是功臣都封侯,問題如今是儒家士人的天下,儒生們對武夫天然鄙視,所以對于因軍功而得封侯也興趣缺缺,那就必須得另外拿出一套酬勞的方案出來。

“乃可酬以散官也。”曹魏繼承漢制,也有散官,比方說侍中、散騎常侍,等等,都沒有明確統屬,只備君主顧問,和行一些臨時差遣而已,后世把這套越搞越嚴密,越搞越復雜,就變成了勛官系統。只是目前的散官數量很少,品秩也二千石到頭了,實在難以安排是勛、荀攸等人哪。

因此是勛就說了,咱們只好把散官系統化、復雜化,最高位可為上公——你且等我回去好好琢磨琢磨的。

就此告辭而出,難免一脖子的冷汗。十二日后,曹昂正式迎娶呂布女為太子側妃,是勛為其大媒。又三日,魏帝曹操下詔,設散官十二階,分文武,文以太宰(即太師,但自從董卓自封此職以后,太師的名字爛大街了,沒人肯用)為首,武以柱國為首。旋拜荀攸公達為太宰,夏侯惇元讓為柱國。

至于是勛是宏輔,則被授予文散官的第三階——太尉——之職,秩比上公。

(至德在仁恕之卷廿一終)(未完待續。)

ps:我錯了,前幾天被封禁,所以光寫沒更,結果一不小心把章回數給弄錯啦……大家可以發現,我原本每卷的章節都是雙數,結果這一搞錯,變成了單數,也不方便灌水多拉出一章來……555,我原本多么整齊的目錄就此被破壞了呀!

小說已經寫了兩百萬字了,真是寫得我心力交瘁,干脆略微放松一些,拋開正文,加一篇“番外”吧,作用是全方位展現這全新的魏朝的典章制度和風俗人情。明日即更兩章“番外”,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