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是真不知道。
不然,他在摸查人身世的時候,早就將人的底細給摸出來了,而不是現在。
今日任平生突然上門,請他一起過來說有事詢問人,靖王還當他是發現了什么,卻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人居然是任平生的女兒?
他王妃的親妹妹?
枉他前幾日還說讓王妃認人做義妹……結果居然是親妹妹。
王妃不是見過人么?
若是親妹妹,王妃為何沒認出來?
靖王一瞬間想了不少,微微皺起眉,在人身上掃視著。
“她的娘親一直都在西北,從未回京。她死之后,我才帶著襲兒回京。襲兒傷痛娘親去世,一直抑郁有疾,進京后更是執拗不肯見人……又加上她在京城只住了幾個月便失蹤不見了,所以王爺不知,也情有可原。”
靖王的驚訝,讓任大將軍覺得微微難堪。他有些后悔找了靖王同來了。若此時只有他,他根本不必對誰解釋他過去的家事。
靖王微微頷首,表示明白,沒有多說什么了。
他想起自己這個岳家。
一個外室女,無論如何也談不上多光彩的事情。且看人的年紀,當年她都七八歲了才被帶回京……再想想身為嫡妻又是下嫁的清和郡主被瞞了那么多年,定然覺得十分羞辱。就是勉強接納了那個孩子,也不會大肆聲張。那時候大將軍自覺理虧,所以一時間也不會太聲張。只是讓孩子先進入家門了事。哪知幾月之后,任大將軍再回西北。孩子緊跟著就“失蹤”了。
靖王沒去猜測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是怎么從深宅大院中“失蹤”的。但他能想到自己岳母大人的想法——既然孩子不見了,那就當從不存在就是。當然不會主動提起她。
西北大將軍府中上下,包括自己的王妃,都會當這個外室女為家門恥辱,當然也不會主動說起。什么“失蹤”,估計都當是死了。
那孩子只在大將軍府住了幾個月,又加上幾年過去了,王妃一時沒能認出來,倒也不能怪她……
只是,人居然會是任大將軍的女兒?
靖王想到此。瞄了一眼低頭看不清面上神情的人,依然覺得有些荒唐。他再次端起了茶盞,輕輕吹了一口茶盞中深淺沉浮的茶葉。
唔,這位花小娘子居然舍得用茶葉待客了?而且這茶葉貌似還很不錯?
明明是父女相認的關鍵時候,靖王也不知怎么,心中居然想起了這個。
人一直低著頭。
她已經不想去裝聽到消息后該表現的動容、震驚活著驚喜、感動之類的情緒去應對了。她不是戲子,沒有好演技,演不出這種高難度的大戲。
所幸就一直低著頭。
她這般低頭沒有半點反應,看在任大將軍眼中。讓他忍不住顰眉。
“你娘親已經去了,我是你父親。”任大將軍對人道:“你姓任,叫任襲兒。”
人緩緩抬頭,搖頭道:“對不起大人。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任大將軍皺眉,緩聲道:“你不記得沒關系,這玉牌就是證據。你娘姓花。你給自己取名人。也是冥冥中使然。”
人將目光放在玉牌上,輕輕咬著唇。沒有回應。
任大將軍耐心地等了一會兒,見人還是不做反應。便斷然道:“你跟我回去吧。你是任家女兒,怎么能拋頭露面行商賈之事?我立即刻就要離開京城,早點安排你,也好放心。”
這也是他直接請了靖王上門質問人,而不是派人去大柳鄉沿途追查的原因。大戰在前,他沒有多少時間多少精神用在這事情上面。
“對不起大人,我不會跟您回去的。”
人退后一步,搖頭道:“我不記得您,也并不記得自己是將軍之女。所以,我并不能心安理得地住進大將軍府上去,請將軍原諒。”
“你這是什么話!”任大將軍面容一冷,呵斥道:“你以為一個將軍之女的身份是那街頭的大白菜,是隨隨便便就能認的!本將軍已經認了你是,你就是!”
“這不是買賣,豈能容你如此討價還價!”
任平生神態之中,已經羞惱起來。
——他堂堂一介大將軍,親自過來認一個開花鋪的小丫頭為女,居然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
任大將軍周身陡然升起一股氣勢。粘稠迫人,血色殺伐。
人面容平靜,再次搖頭道:“大人,這并非是我討價還價……我只是在想,既然上天讓我幾年前險死還生,又如白紙一般重新活過來,意義何在?總不是讓我再重復之前的路的。”
四年前她都死過一回,誰能保證她再回任府后,不會再死一回?
人搖頭道:“一個外室女,絕不會受人歡迎。比起被人鄙夷,我更覺得如今生活自在的很。所以,小女子懇求大人,不管我是不是您女兒……既然您早年已經認定她死了,就一直當她死了吧。”
“我不想跟您回去。”人再次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你——”
這個丫頭,自打她娘離開之后,就開始執拗不聽話了!
任平生心中惱怒無處發泄,看著人,高高揚起手,眼中生出駭人的光。
靖王站起身,咳嗽一聲,輕聲說道:“岳父大人且消消氣……本王知道您是思女心切,盼著她歸家認宗,但您也得給這丫頭反應的時間是不是?”
“讓她冷靜一下,好好想想,消化一下自己從一個孤苦伶仃的賣花小娘子到突然有了一個大將軍父親這樣的大消息嘛……您這樣逼她,只會讓她更執拗犯倔……”
對著人平靜的揚起的俏臉,任平生到底是打不下去。
他聽到靖王說話,狠狠一甩手,冷聲道:“不知好歹!”
“岳父大人,我們且先回去吧。”靖王笑呵呵地道:“本王正好有重要的事情,找岳父大人商量呢。”靖王說著,伸手作態,相請任大將軍離開。
任大將軍見狀,不能駁了靖王臉面,沖靖王拱拱手,請了靖王走在前面。靖王灑然轉身,幾步就走到了院子盡頭,自己伸手拉開了門,大踏步走了出去。
任大將軍將手中玉牌還給人,冷聲道:“這是你娘的遺物,好好保管。”
人接了玉牌,抿唇沖任大將軍深鞠了個躬。
任大將軍面色稍緩,卻隨即再次冷哼一聲,甩袖向外走了出去。
鋪子外,韓清元來了有一會兒了,卻被大將軍府的親衛毫不客氣地擋在了外面,只能焦急等待。直到靖王出來,看見了他,才揮手讓護衛放他進了來,閑問了幾句。
韓清元不敢問為什么,只能耐心回答。
任大將軍走了出來,從靖王口中捕捉到韓清元的身份,上下打量他,道:“你就是曾經救過她的韓家小子?”
韓清元被問的一怔,愣愣地點點頭。他是姓韓,卻一時沒反應過來任大將軍說的是什么。什么救人?難道是薛家?可薛家……
靖王在一旁笑著補充道:“正是他。這次西征,他報名做了個隨軍文書,到時候岳父大人可關照一番。”
任大將軍眼神凌厲地上下掃了韓清元幾眼,淡淡地道:“若是不怕死,到時候我帳上找我。”
韓清元被任大將軍這番氣勢,壓得動也不敢動,手心一下子就冒出了汗。他明明聽清楚了任大將軍的每一個字,卻一時難以理解。
靖王見狀呵斥道:“還不謝過大將軍?”
韓清元這才回神,心懷激動,不斷朝著任大將軍作揖。
任大將軍沒有再理他,淡淡地點了頭,對靖王道:“王爺,請。”
兩位貴人領著一群護衛先后離開了,身影都看不見了之后,韓清元才直起了身子,摸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
“恭喜韓公子了。”老掌柜走過來,行禮笑道:“軍中有西北大將軍照顧,韓公子這一次妥妥跑不掉一個功勞在身了。”
韓清元謙遜了幾句,抬眼往后院看了一眼。
任大將軍當然不會去給人關上院門。此時,院門正大開著。
吳貴兒見韓清元往里瞧,想起人上午挨的那個巴掌,又見這位韓公子剛剛又因為人而得了好處,吳貴兒心中頓覺不爽快,跑過去麻利地關上了院門,堵住了韓清元的視線。
韓清元愣了一下神,見吳貴兒沖他揚起的笑臉就沒有多想,相反覺得他勤快有眼色,懂的女子內院不能由人窺視的道理,便對吳貴兒贊許地點了點頭。
之后,他又遲疑地問老掌柜道:“吳老,你可王爺和任大將軍來做什么的?”
吳老搖搖頭,道:“兩位貴人沒讓人跟著,我們并不知道他們來找小娘子何事。若是韓公子好奇,不妨詢問花小娘子。”
老人家雖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還是想著人和韓家能緩解關系,多一份依靠。
“吳老說的是。”韓清元想起上午之事,深吸一口氣,道:“我也需要找她道歉。”
吳老聞言笑容更勝,殷勤地到門邊替韓清元拉了鈴。
待聽到里面隱隱傳來一聲“請進”之后,笑呵呵地替韓清元推開了門,笑道:“韓公子,請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