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滿天,廣闊的天空由東向西,自深邃的黑藍逐漸變成火一般的紅,有幾縷云霞絢麗一場,或深或淺,美輪美光。大街小巷上的行人,都穿著寬敞而簡短的衣衫,海風吹著,飄搖欲散。
朱總旗的家在城南的小巷子里,魏銘跟著皇甫飛,同皇甫飛的仁兄弟賈宇,一同到了朱百戶家門口。
朱家院子不大,前后三進擠擠巴巴,朱總旗原本有兩個兒子,而如今,只剩下幼子朱任了。
引了眾人往正屋子里去,剛到門口,朱總旗便走出來迎接。
朱總旗穿著一身細布靛藍短打,臉色疲憊,眼袋墜著,雙眼渾濁,鬢邊兩縷白發散了下來。
他實際上并不到五十歲,卻比年過六旬的皇甫百戶更顯老,且頹喪。
這與喪子,有著撇不開的關系。
他已經曉得魏銘乃是青州府大名鼎鼎的案首,乃至整個齊魯大地,今歲唯一一個小三元的人。朱總旗對魏銘十分客氣,一眾人進了屋子。
魏銘的來意,皇甫飛和賈宇已經告知了朱總旗,朱總旗開門見山,略作寒暄便道:“聽聞魏生有余公托夢,不知到底是何情形?”
托夢這種事情,說真便是真,說假也是假,魏銘想讓朱總旗相信,并且能夠采取措施,并不能隨口一說。
這也就是為何,要有此一見的必要了。
“原本夢中拜見余公,我只當是白日里偶遇余公舊居的緣故,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足為奇。”魏銘道,“只不過,我原本不知道有神火箭溜一物,更不曉得有圖紙留在安東衛所,問及皇甫家四兄長,才曉得夢中所聽之事,原來是真!”
他說到此處,朱總旗眉頭皺了起來,喃喃道:“也是你這般年紀,如何能知道神火箭溜?更不必說知道神火箭溜就在安東衛所了!難道真是余公他老人家的意思?”朱總旗問,“那余公他老人家,如何說?”
“余公告誡學生,神火箭溜之圖紙,將于七月末毀于大火之中,燒成灰末!”
那朱總旗怔怔說不出話,其子朱任不由道:“怎么會?火器營防火甚嚴,便是借來圖紙造器,也只是將局部圖謄畫下來,且每日都要送還火器營!火器營多少年沒走過水,怎么會毀于大火之中?”
他提出了質疑,朱總旗也回過了神來,“具體情形,余公他老人家可說?”
魏銘想了一下,“余公言,謹防倭賊偷襲。”
此言一出,屋中幾人都露出了震驚的神色,朱總旗更是問道:“余公的意思,七月末有倭賊上岸?”
魏銘點了頭。
近來倭寇入侵頻繁,而他記得十分清楚,前世安東衛的徐指揮曾上書道神火箭溜的圖紙,毀于七月末的一次倭寇偷襲,可惜具體日子他記不清了,眼下已至七月上旬,距離七月末,不過半月了。
“余公托夢是否應驗,我不曉得,但我希望余公之言莫要應驗,神火箭溜乃是余公親自督造,若是日后大興又要遭遇倭人大舉進犯,神火箭溜必是抗倭火器重中之重!”
話說到此處,屋內眾人皆是一震。
若說原本朱總旗帶人重造神火箭溜,是要給戰死的長子一個交代,可神火箭溜的功用遠不止于此,若真有倭寇卷土重來的一日,他們造出來的神火箭溜能第一時間派上用場,便是真的抗倭頭功!
眾人皆有所思,朱總旗想到了余公。
“當年余公他老人家,在倭寇清退之后,也要將神火箭溜建造出來,便是有防患未然之意,只可惜余公到底沒能看著第一批神火箭溜,配到兵將手中。余公他老人家離開安東衛,要進京為湯公鳴不平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說神火箭溜若是不能繼續造下去,也要將圖紙存好,已備日后。”
小輩們皆不清楚當年的事,魏銘就算知道幾分,也只通過聊聊幾筆記載或者傳言,他問朱總旗,“總旗見過余公?”
“何止見過?余公來安東衛造神火箭溜的時候,我當時就在火器營中當兵。”朱總旗那時候只是個普通的小兵,因為做事勤快,被調去為余公的人打下手,“余公親自見過我們,他老人家一點大將的架子都沒有,說日后還要麻煩我們,把旁人孝敬的江南的稻米,賜了我等一人五斗,滿安東衛所,沒有不羨慕的!我還記得那稻米,真的又香又甜,熬出來的米湯水,香味飄的一條巷子都能聞見!”
回憶起從前,朱總旗話顯得尤其多,說到那稻米的稀罕,說到旁人的艷羨,這些都是余公的平易近人。
只是他話鋒陡轉。
“湯公為人不拘小節,沒想到下面的人手腳不干凈,還出了人命官司。朝廷里那些人看不慣三公的風頭太久了,也是先帝唉,三公守住大興的沿海,這樣的功臣不獎反罪,湯公性烈,也是寒了心,當著先皇的面就說了狡兔死、走狗烹的話,先皇大怒,立時要把他拉出午門斬首,眾朝臣這才怕了,苦勸良久才臨時收監詔獄。余公當時就在安東衛所,聞言連夜就進了京。”
后面的結果,眾人也都知道了,余公沒能救得了湯公,湯公在詔獄內十分暴烈,出言不遜,先皇問及錦衣衛北鎮撫使,北鎮撫使原本還想替湯公瞞下,卻頂不住有人早已據實以告,先皇就因著北鎮撫使的猶豫,就將人貶到了甘肅,湯公更不用說,先皇非要將他在午門外斬首示眾。
余公前去求情,明知道是火坑還是跳了,結果當然不出意料——粉身碎骨。
“安東衛接到消息,湯公被斬,余公流放,好多軍民走上街來。當時的指揮使和副使嚇壞了,叫人將軍戶全部集中到各所各營里,將百姓全部攆回家中。當時我也在街上,指揮使派來的人到了,遣散眾人,眾人聚而不散,指揮使的兵稍有動作,就要動亂起來,最后有位耆老說了話。他說,我們就是送一送湯公,送一送余公,三公是救命的恩人,連送一送恩人都不行嗎?那耆老說得滿街的人都哭了起來。我們這些在倭寇手里幸存的人,毫不夸張的說,就是三公救下來的。”
朱總旗說著,掩面而泣。
“當時湯公走了,是真的走了,余公走了,卻還有轉圜,第二日城里出了幾人,一路向西,尋余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