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華引

第014章 餐虜

衛府正門外青石街上,漫天雪屑盤旋飄落下,密密麻麻站滿了玄甲紅氅的羽林軍左吾衛。

衛夫人身披一襲大紅昭君套站在檐下,身姿挺拔面色凌厲,像一株傲然臨風的廣玉蘭。

只一眼就看見僅著一身單衣瑟縮著身子跪在階下的喬公山,頭上沾著灰色雪泥的血跡凝固成深黑色的痂,人已經失去了知覺,被幾個親衛丟在墻角。

她跺腳對身后喝罵道:“糊涂東西,喬公公是得皇上信任,親自委派來照顧郡王的人,就這樣喪了命衛府拿什么交代!”說畢帶著綠漣連同幾個外院管事趕忙上前,把備好的大毛衣服細細裹在喬公山身上。

對于衛夫人暗含深意的話,王安和身側幾個左吾衛頭目恍若未聞,而幾個勒馬站在后排的軍士則眼神瑟縮了下看向王安。

“喬公公是犯了宮規還是得罪了哪位貴人?竟然要勞煩王公公親自帶左吾衛來衛府拿人。”衛夫人語氣平靜到十分,話是問王安的,眼睛卻只注目在喬公山處,蔑視之意誰都看得出來。

王安心中泛出陣陣苦味,眼前的衛林氏分明已經猜到厲昭容姐弟的真實意圖,她隱忍不發假作懵懂不知,卻用無關痛癢的一句問話交代了他越俎代庖拿人的破綻,以此提醒隨同前來捉人的左吾衛此事不合規制,可能會引禍上身。

王安心下一橫,“厲都督千里軍報,蒞王謀反,按律需要緝拿其子源錚收押受審,雜家是奉命拿人!”

皇帝已經“中風”,無論是假借口諭還是下旨都不可能,自己能夠憑仗的,只有身后的左吾衛將士。趁著衛府尚未布防僅有老弱婦孺在家,強行將源錚帶走,想來衛夫人一介女流也無法阻攔。

何況……王安覷了衛夫人面色一眼,心里篤定馮斯道埋下的暗線已經得手,此刻這婦人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謀反?”衛夫人像是聽到了什么滑稽之事,“蒞王謀何事之反,可有罪證?幾時謀反?如何謀反?”

“親王謀反自有宗室皇親裁奪定罪,夫人無需知曉。”王安情知這些問題無法回答,遂冷著臉說道。

“我朝太祖遺訓,諸王真有大罪,尋常人亦不得加刑,須到京都面見天子,由天子問訊之后才能發落。何況,蒞王是否謀反你也毫無實據,王公公如此行事,請恕婦人難以從命。”

衛夫人催促著身后綠漣,帶著兩名管事扶起已經失去意識的喬公山往府門挪去。王安一急大喊道:“你敢抗命私藏逆犯!”

衛夫人聞言轉身待要開口,卻聽得身后傳來冷冷的一句:“是誰在府門外喧鬧攪擾了老婆子清靜?”

紫檀獸頭杖篤篤敲在剛掃過又敷上一層薄雪的臺階上。衛夫人聽到聲音心下稍安,抬眼看到一陣緊似一陣的雪花,卻不由得憂慮道:“母親怎么出來了?別沖了風才好,萬事有兒媳呢。”

“喬大伴!”

跟隨老太太一同到場的源錚驚叫一聲撲到喬公山身側,扭頭向王安哭道:“陛下病體未見好轉,何人誣告我父王謀反,錚愿與其對質!”

衛承曄與林宜秋也一路小跑著跟在身后,聽到源錚此話都扭頭對王安怒目而視。

王安心下一動已有了計較,忙下了馬先朝老婦人道了安,“咱哪有膽子攪擾老夫人,只是接到線報蒞王謀反,按律需要收押蒞王一門,以待后審。”

衛老太太的長兄文九盛乃是天子帝師,當今皇上年幼喪母是由衛老太太奶大的,從開蒙到識文斷字都是文氏兄妹二人所教,每逢年下面圣,皇帝都要以晚輩弟子的身份向衛老太太行禮,如此身份,在面子上他不敢造次——至于往后么,王安再偷眼去看衛夫人,若是兒孫兒媳一朝殞命,這老嫗怕也命不久矣,何苦與她糾纏。

王安轉身對左右幾個左吾衛小頭目使了眼色,“既然錚郡王愿意出面對質,就將郡王接走吧。”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拿人,至于帶走之后如何處置,衛家的人也鞭長莫及。

“萬萬不可。”衛夫人已然看穿王安心事,立刻出手阻攔。

衛老太太見狀道:“如陛下已定罪責,下旨提審,衛家上下一定遵從,不敢阻攔。若非如此,王公公可別欺負我老婆子年邁!”

后半句刻意頓了頓,面上含威不露,話語里卻毫無退讓之意。

王安面色沉了沉,今日無論如何要將源錚帶走,待到大事一成,這些姓文的姓衛的姓林的各個都要被鏟除干凈,著實不需要兩廂打著啞謎不捅破那層意思,跟這兩個婦人糾纏下去眼見是沒個頭了。

他心頭拿定主意,目視身旁一個滿面胡須額頭上有一條分明的刀疤的左吾衛頭目,右手微微向下一壓,那人見狀心頭一動,記起出發前王安的交代:“此行必要帶走源錚,若有反抗,可以死活不論。死在外面和帶回宮里再行除掉無甚區別。”

刀疤臉頭目向身后招了招手,幾個兵士出列隨他向前。刀疤臉粗暴地格開架住喬公山的衛府管事,任由他癱在雪地泥水里。

“大伴!”源錚尖叫著撞向幾個兵士,飛身撲在喬公山身前。

“愣著干什么?帶走啊!”刀疤臉一腳將身旁一個兵士踹翻在地,罵罵咧咧地走向撲在地上的源錚,提起后頸衣領將他拖起來,嫌惡地將委頓在泥水里的喬公山踢開去。

源錚被他這番作為激得蠻性發作,揉身撲向刀疤臉發了瘋地廝打,牙齒膝蓋手肘無一不被當做武器,死命地打在刀疤臉盔甲未覆蓋的身上。幾個兵士見狀愣在當場,刀疤臉吃痛狠狠地將源錚擲在地上,拔出腰間佩刀便要砍下去。

源錚未及躲開,只看見紅色人影一閃,衛夫人生生以手掌握住刀刃,掌心虎口處的傷口森然見骨,不斷有鮮血汩汩涌出,身下的積雪瞬時被染做一大片紅色,并仍在一點點變大。

天地間瞬時全部被染成紅色,人群掠過他身畔哭喊憤怒著朝衛夫人奔去,又有幾個身影自他身后折返回來,推搡廝打著驚嚇之下呆立一旁的左吾衛士卒。恨意之下牙齒咬破了嘴唇,一股咸腥滋味充斥在齒縫間,他一邊死命撥開身邊的人眾一邊喊道:“找太醫……找大夫!快!”

衛老太太愕然捂住胸口,他看見刀疤臉被源錚一頭撞離地面,待他再度起身之時,承曄一躍騎在他頸上,那斯文俊秀白皙如雪的年畫娃娃般的孩子,手中拿了一條獅蠻紋金帶,用膝蓋和手里金帶上的方銙,狂叫著戳刺那人面孔和眼睛。對方倒地之后他仍不解恨,用牙齒撕爛了那人的脖子,直到老太太令眾家奴圍將上去按住了他,猶自能聽到他喉嚨里和著血液的呼呼狂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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