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華引

第021章 經筵

大宸自太祖皇帝開國,就有經筵的傳統。

大型經筵地點設在龍華殿,時間定在每月初九日,每逢大經筵,京都王侯貴胄、鳳閣六部、翰林院及言官全部都要列班參與,在龍華殿內陪同天子侍聽。

依照太祖舊例,經筵結束后皇帝會命鴻臚寺擺宴,宴請百官僚屬以示恩典,且為了傳承節儉之意,經筵席面剩下菜肴饈饌可以打包帶回家,與家人同享這份天家盛宴。因此每月初九的經筵日是京都大臣們最向往的好日子,有資格參與者莫不歡欣雀躍。

新帝初立,正是需要善學勤政以安上下民心的好時候,因此源錚參與的第一場經筵就帶有更不同的意義。

而更因為新帝是以先皇嗣侄的身份繼位,兼之正值國喪舉朝哀痛,林世蕃與文九盛苦心孤詣選了《禮記·祭義》作為經筵的開篇之題。

龍華殿刻漏房將銅牌更換為“辰”時,一身齊衰的源錚自丹墀上御座,經過滿殿朝臣繁瑣又隆重的三跪九叩、山呼萬歲之后,經筵宣告開始。

衛承曄護送新帝入殿升座后,屈膝跪地將一本黃綾緞子封皮的《禮記》翻在祭義一章,展于御案以鎮尺壓好后,方恭敬地退下立在丹墀下首。

他是欽定侍讀,也是今日大經筵的展書官,專門負責為皇帝翻展書卷。他今日也是同樣的一身齊衰,但腰間赫然墜著一柄金鞘鑲翠寶刻龍紋的短刀,在御前極為刺眼。

有乖覺的朝臣相互交換了臉色而目光了然,更有大膽之人只將眼光頻頻投向站在西側隊首的延陵郡王。

這短刀本是先帝御用之物,在一次御苑詩會上作為彩頭贈與新帝源錚,并勉勵道:所謂治世,文治武功皆不可廢,小子可以此物斬除敵佞,為朕安邦。三日前的朝會上,新帝含淚將此物轉賜衛承曄,并將先帝的囑托一并告知,衛承曄便將此物隨身攜帶,入宮伴讀。

文九盛進講的核心義理為“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一節,三朝帝師文采絕艷,談古說今,只將仁孝之道解讀得激昂鏗鏘,直至對照今日情狀一度哽咽語塞,殿內垂首的朝臣們有不少都默默引袖拭淚。

便有人偷偷抬眼望向御座上的人,見新帝一臉莊嚴正襟危坐,心里暗嘆其小小年紀不想定力如此,心下更加感服,遂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謹慎躬身聽講。

心知自己那陌生的皇位競爭者延陵郡叔父早晚要為難自己,源錚今日本是全身戒備的。刻意維持莊嚴盯著丹墀下端兩側擺放的兩尊純金鹿鶴獻瑞香臺,沉水香煙氣裊裊卷入鼻端,腦中逐漸浮現出父親的模樣。

教他韜晦與他遙遙兩地共榮辱的父親,隱忍了四十多年卻死于一場內宮陰謀,還連累衛氏一門三條人命。他那喜愛舞文弄墨、慈愛雍容貴為天子的帝王,他的薨逝更為不堪,至今無人知曉究竟是被內宮婦人還是閹人暗害。心中生出恨意的同時涌上一陣孤獨,與以往不同的冷入骨髓的孤獨。

在未懂得害人之前便要被逼著先學會殺人,在弄懂自己之前便要被逼著學會看懂他人。

茫茫天地之間,無人可以如同父親長輩一樣為他全力籌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以及身邊羽翼未豐的朋友。

沉水香氣更加清晰,腦子里卻益發混沌起來。

他無端想到幼年時光,自己在家人親友圍攏下的天真孩童時代,這樣稀薄的記憶太少了,也太遠了,遠到在入京為質之后他已然忘記了自己曾有過童年,很多年了,他的體內住著一個隱忍持重的老人。

在文九盛激昂哀痛的講解中,林世蕃很欣慰地看到新天子眼中蓄積的淚水,下端的朝臣們見天子如此,更是慟然淚下。

在刻漏房內監換上“巳”時銅牌時,文九盛的講解也隨之而止。

“臣進講已畢,有辱圣聽。”侍立在側的司禮太監張平端著一方赤金蟠龍和合如意云紋托盤,將事先備好的金珠銀豆撒落殿上,此亦系大宸舊例,將賞賜撒在殿上供講官和眾臣爭拾,搶得的人莫不引以為傲。

源錚也在衛承曄和一眾司禮內監的簇擁下進入殿首左側搭起的錦帳中,帳內早已備好桌椅茶點供天子之用。

進入帳內離了眾臣僚屬的視線,他心中積郁已久的情緒忽然松懈下來,眼淚也不斷自眼眶涌出。

衛承曄見后心內戚然,而身后的幾個內監見狀卻面色各異,因是依照舊制為經筵司禮,源錚的貼身大伴喬公山并未在旁,而是張平等一干宮中老人在側。張平更是目色一斂,只做垂首不語狀。

帳外有內監輕聲稟道:“陛下,延陵郡王求見。”

語音未落便見幄簾一動,延陵郡王大馬金刀地走進來,稍一屈膝,不及皇帝吩咐便自行起身在下首官帽椅上坐了。

源錚忙端正坐姿,微欠身喊了聲“六叔”,神色也轉鄭重,但眼下淚痕猶未干。

延陵郡膚色微黑,身材健碩,著一身朱紅蟒袍,樣子十分清貴傲然,他瞥一眼坐在上首的源錚,面露輕蔑道:“倒是哭什么?既做了天子,就該有個皇帝的樣子!”

“此為御前,郡王請慎言!”

衛承曄斷然喝道,嗓音中稚氣未脫,但目光已然變得陰冷。

延陵郡王恍若未聞,甚至連目光也未從源錚身上移動分毫,神色愈加輕蔑,“怎的哭了?酒沒喝夠不夠膽,還是奶娘不在沒吃飽?”說完兀自大笑起來。

“六叔想是宴上吃多了酒,說起胡話來了。”

源錚按下被羞辱的怒意,冷冷說道。

此時帳內氣氛詭譎,承曄因怒到極處的怒意產生的濃重鼻息就在耳畔,但另一側站立的四個司禮內監卻十分平靜,各個垂首默默,仿佛對周遭發生的一切都渾然不覺。

“我大宸太祖爺,起于寒微,五征漠北三下淮南而定天下,何等英武!瞧你今日這番作態。”

延陵郡王許是真的喝多了酒,涎著臉話越說越放肆,“常言道人主由賢者居之,你怯懦如此,不如退位讓賢——”

“哈哈哈哈哈”,源錚拊掌大笑,竟將猶自胡話連篇的延陵郡王嚇了一跳。

他也不去理會,從座位上站起來徑直說道:“看有誰,便去取了筆墨,朕這便寫禪位之書。”

源錚心中驚怒交加,又見帷帳中眾內監的舉動,心里便有了個念頭,只拿興味的眼光環視眾人。見承曄握在刀柄上的手指關節已發白,便輕握了他手一下。

只見張平緩緩站出來,行至皇帝面前垂手恭謹答道:“陛下有命,小人不敢不從。”說完便作勢要往殿內去取東西。

卻只聽見承曄大喝一聲“狗東西,憑你也敢!”寶光一閃而過,張平倒地慘叫不止,下擺袍角赫然被血染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