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華引

第027章 百棘

聽宮里老人說過,大宸西南有百棘族,因其族人常年聚居在白湖畔,周邊密布荊棘沼澤,外族常人很難抵達,因此少有異族通婚,這個族群長期保留著外人匪夷所思、屬于百棘特色的習俗。

為了延續族中血脈,百棘族傳承著一種中原人難以啟齒的習俗:一女多夫,以期女子在盛年時期可以為族中誕育足夠多的血脈。

在此傳統下,百棘族的女子自出生后便被族人奉為上等人,居住在族人為盛年女子特辟的湖畔排樓之中,受全族人的供養。

百棘女子只事生養繁衍,族中日常勞作、衣食住行全部由男子負擔。

傳說百棘女子多貌美,被外人戲稱“雪顏翠鬢棘美人”,因百棘女子常居湖畔密林,少見天光,膚色甚為白皙,又生就百棘獨有的烏綠發色,故有此艷名。

族中女子在十二歲之后,即可行“望月簾”之禮,即專屬百棘族的夫妻之禮。

女子年滿十二歲的當夜,由族中長老占卜問天后,指定族中最為勇敢強壯的青年男子自行駕輕舟至女子窗下,為其掛上自己編織的珠簾為聘禮,與女子行夫妻之禮。

是夜禮成之后,此簾便夜夜挑起,作為迎接族中所有青年的訊號,直至女子懷孕產子,此舉被稱為“挑簾”。

當然,百棘族之所以被大宸鄙棄而被稱為蠻族,并不是只有這樣美好香艷的習俗,他們殘忍野蠻的一面更令人不寒而栗。

族中婦女一旦年過四十,喪失了生育能力,將被族人“撤簾”,并被強迫行刺面之禮。

這是最殘忍也是中原人無法理解的,百棘人以荊棘刺破女子面孔,大意是為了懲罰她們喪失生育能力,喪失了為族人做貢獻的生存價值,因此需要被剝奪容顏和尊嚴,成為被全族遺棄的無用之人。

被刺面之后的婦女全部被趕往黑沼澤中居住,在荊棘叢中像螻蟻蛇蟲一樣度過余生。

直至大宸明宗時代的第一名將章淮老將軍平定土奚律叛亂,在眾將士班師回朝途中,于白湖下游的白奚河畔飲馬休整之時,有將士突發嘔吐狀似中毒。

得知白奚河源頭便在百棘族居處,且外人皆知百棘人素擅用毒,章淮老將軍一怒之下派死士數百人前往白湖,將百棘滅族,族中美貌的幼童盡數俘獲押往京都入宮為奴。

息太嬪如此貌美受寵,連一向恃寵跋扈的淑妃都能被比下去,最后為什么會被明宗如此厭棄呢?崔喜撓撓頭,常年浸淫宮中,環肥燕瘦的美人見過無數個,他仍然被今日見過的息太嬪驚艷得呆住。

息太嬪竟然是百棘人,崔喜為自己的新發現激動不已,這可是息太嬪的私密之事,想必她不希望有知情人宣之于口,而這老頭子是知情人——在這深宮中,懷揣上位者的秘密和把柄,將是往上爬的重要籌碼。

秋夜寒涼空氣的侵襲下,墻角低鳴的秋蟲聲音漸漸喑啞無力,最終一切聲音都歸于無盡暗夜的無盡沉寂。

崔喜向暗黑的空氣露出猙獰的笑意,“老東西,讓你不抬舉我!”

枯草和人體同時在淺水中腐敗,蚊蠅因雙腳的挪動被驚起轟鳴著散去,尸臭伴隨著蚊蠅的散開直撲入眼睛和鼻腔,隨之而來的是胃部往上涌起的嘔吐物。

雙腳踩入污黑的沼泥,每一步都要往下陷落,她必須用盡全身的氣力快速向前,踩著長有碩大尖刺的荊棘根才能避免陷在黑沼之中,足底的刺痛越來越強烈,最終她倒向荊棘叢中。

那女子的身體在淺水中漸漸翻轉露出臉來,長長的棘刺劃出的傷口翻出森森血肉,有污泥和蛆蟲在緩緩向傷口爬動……

啊——

一聲銳利的尖叫在福寧宮寢殿響起,守在門口打盹的李宮令推門飛奔而入,撲向息太嬪的寢榻。

累累薄紗床幔只有翠綠和湖藍二色,寢殿內燈火通明卻仍然映不出息太嬪面上的半分血色,見到李宮令進來便撲在她身前,“你就在這兒守著我,半刻也別離開,姐姐,我的好姐姐!”

李宮令斜坐在榻邊,撫著息太嬪的背,手掌中錦地雪綢寢衣有些濕濡,應是噩夢驚起的冷汗。

息太嬪在她的撫觸下氣息逐漸平靜安穩,嘴里說出的話略微帶了一絲撒嬌,“我宮里只要你一個老人,其余的宮女全部都要貌美年輕佳人,我見不得丑老的婦人。”

任誰來看這主仆二人的行為都十分逾矩,但李宮令應對起來卻如同行云流水,顯然二人的情分早已超越了主仆關系。

“您放心,我都已安排好了。今日入宮的幾個不入流的,已經安排了其他活計,不在福寧宮聽值。宮里凡遮窗的、圍帳的皆用藍翠兩色的物事,夜里也有人值守掌燈。您的心思我哪里不知曉,一定合您心意。”

相處近四十年下來,李宮令對眼前這位主子的事情無所不知,知道她又做了相同的噩夢,骨子里的百棘族血脈永遠讓她在午夜夢回間想起黑沼澤的恐懼,那是每一個百棘女子充滿腐臭和死亡的宿命。

即便在大宸浸淫大半生,她仍然無法讓自己脫離對黑沼澤的恐懼。她害怕黑暗,害怕老去,厭惡一切老舊的人,這些都能讓她生出對黑沼澤的恐懼。

一念及此,李宮令便有意絮叨一些瑣事,讓她心情盡快平復下來,“萬侍衛是個靈秀的,真真制得一手好香,前日里送進宮里來,可著您的意,每一樣都有應景的趣名兒,叫什么林花著雨,蘭溪歸棹的,往后宮里一樣一樣地用著——喏,今晚殿里的熏香名兒叫做蒹葭,您細嗅這氣味兒——”

息太嬪翹起鼻尖細細嗅了下,果然鼻端涌上略帶清涼之感的香櫞和綠葉氣息,間或夾雜著水蓮清淡的甜意,像是溪邊浣花女身上殘留的清甜氣息,待聞到桃花和合歡香氣時,她面上浮出會心一笑。

息太嬪抬首,眉目輕斂,雙手握起李宮令的手緊了緊,“明日一早,把這些香料挑幾樣合適的送給皇帝,就說是我制的。”

“那孩子長得像他父親,但比他父親有福氣。既已從禁錮中脫身,我至死也不要再回去。我要仰仗他,也要成就他。”

息太嬪坐直身體,柔白的十指緊緊扣住膝蓋,做完這個決定之后她目視李宮令,想從她眼中找到肯定。

李宮令重重點了點頭,在息太嬪精致絕艷的面孔映襯下,她是個平淡到平庸的老婦,面上溝壑紋路縱橫。

她輕輕拿起堆在榻上的錦棉薄被,籠住息太嬪坐著的身體,將手按在她纖細的肩膀上,“那您便要做兩件事,正面和張平、延陵郡王為敵,在朝中培植自己的眼睛和嘴巴,替您看著替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