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華引

第041章 輪回

鐘聲聞,煩惱輕,智慧長,菩提生,離地獄,出火炕,愿成佛,度眾生。

前院鐘樓之上的僧眾,在敲起晨鐘之前齊聲頌道。

義成公主緩緩張開雙眼,在蒲團上直起身子。

“大宸衛承曄,參拜公主娘娘。”

她身旁兩步開外的蒲團上,跪著一個土奚律牧人裝扮的少年,在第一聲鐘聲響起后,大聲說道。

“鐺鐺鐺鐺……”

鐘聲激越急促,一如義成公主此刻憤懣難平的心情。

她的母國,她的親人,將她遠嫁異國不管不問,間接殺害了她的夫君。

現在她忍辱下嫁繼子,生不如死,這些人又以母國之名前來拜會,只想讓她與繼子斡旋,重修兩國之好。

她切齒半晌,自牙縫中擠出一句問話:

“聽說,蒞王的小兒子做了皇帝?”

“是,陛下天縱英武,聞知自己的姑母孤身在塞外數十年,也多次淚下。”

承曄見對方一臉恨意,極力壓制住被這急促的鐘聲催生出的心浮氣躁。

鐘聲急促敲過十八下,開始變得極為舒緩,兩次鐘聲的間隔令空氣分外安靜。

“呵,他倒也不是庸才,知道倚重你舅舅,想到了與土奚律重修互市的主意。”

義成公主冷哼連連,卻輕易便將承曄的來意道出,反倒令承曄一時語塞。

“公主殿下身處漩渦之中,最應知曉,當前對您和愛子來說,唯一能依靠的仍然是大宸這個母國。大宸與公主,才是唇齒相依……榮損與共的關系。”

承曄本能地壓低了聲音,不經意往身后的土奚律仆眾身上掃過。

舅舅說過,鐘聲將極好地掩蓋二人的密語,畢竟對于義成公主來說,當著一干異族仆人,與任何人在觀音廟中說起漢話都是極反常的行為。

側臉窺見義成公主默然不語的神色,承曄在心底嘆口氣,只得硬著頭皮將這些說辭繼續背出來:

“土奚律此時與大宸互市交好,公主與愛子在土奚律所受的禮遇也便會好些。”

他補充了一句,再度抬眼查看對方臉色。

舅舅說了,雖然這是老生常談的套話,但也是最切中要害的實話,比談親情、談皇族榮辱要有用得多。

和緩的鐘聲里,義成公主的聲音也舒緩下來,但面色卻更加灰敗蒼老。

“回去告訴林世蕃,老婆子知曉這中間利害,會盡力一試的。”

鐘聲稍稍快了一些,“鐺鐺”之聲與人體內的心跳同步脈動,兩人都將或浮躁或悲苦的心情收起來。

“舅舅說,摩多可汗雖無大志,但卻是有守成之主的眼界的,權衡利弊之后一定會選擇與大宸互市,與民休養生息。”

世蕃的原話是,既然拉木倫王難以爭取,便必須說通鐵勒王和義成公主二人支持重啟互市。

除了這幾個重要人物,土奚律四大王族只剩最后一個兀勒王,此人原是摩多的族叔,封土在北地苦寒之境,是土奚律最沒有存在感的部落,手下控弦將士僅兩萬。

且依照稟義的線報,近日拉木倫王的獨子也蓋,與兀勒王過從甚密。

這二人能有什么圖謀,簡直太好猜測了。

“你舅舅所言不錯,摩多確是個仁厚的孩子。”

不知何時耳中聽到的鐘聲已經再度激越緊促起來,義成公主唇角微彎,一絲慘淡卻真切的笑意像草間的露珠一樣從她面上浮現,倏地消失不見。

臘月初四日,午膳過后天上便有灰色雪粒子洋洋灑落,林世蕃暗中攜衛承曄潛行至泉上城東土奚律最大的馬市。

二人自一處馬場轉過,鑒賞了各色品種的土奚律名馬,換下坐騎之后又到馬市中繞了兩圈,這才在江稟義提前在各處撒下的崗哨的引領下來到一處頹敗小院。

灰塵與蛛網密布的門框里藏了一角殘存的石碑,上面依稀以漢字和土奚律字寫著“國醫”二字。

一身土奚律牧人裝束的風逐自小院中走出,與他二人打了照面便守在門外。

院中空空如也,即連衰敗的荒草都只剩零星草灰,想是來往的牧人馬販在此取暖所致。

呼嘯的北風漫卷起灰敗的雪花,一名男子逆風長身而立,黑亮的長發飛散在胸前,發絲掩映之中的竟是一雙灰綠色的眸子,形如妖孽。

“林元帥,好久不見。”

剛進入帳中的承曄勉強壓抑住心內的驚怖,收斂聲息站在林世蕃身側。

“阿瀾,我們明日去見摩多可汗。”

如同向老友尋求幫助一般,世蕃開門見山說出了自己的意圖。

承曄深吸一口氣,再度掩飾驚訝。

阿瀾,天生綠眸雙瞳,是土奚律老可汗座下首席巫醫。

傳說六年前因救治老可汗不力致其暴斃身亡,被拉木倫王見罪,聲稱其亂行巫蠱之術謀害可汗,誅除阿瀾全族五十二口人,并掠奪其妻女為奴。

滅門當日,阿瀾因連夜前往山中為老可汗尋找藥引而免于災厄。

之后土奚律境內大肆搜捕,甚至將追捕文書傳至大宸境內,也未找到阿瀾其人。

“當然,當年不得已藏身大宸軍中,忍辱負重便是為了今日。”

近身看他才能發現,大約是因為極大的仇恨藏在心中多年,阿瀾顯得十分蒼老,神情灰敗寥落,讓承曄無端想起同樣落落寡合的傅制,這二人神情蕭瑟的樣子頗有幾分神似。

“這六年之間我和景林協助稟義在土奚律境內找尋你剩余族人的下落,只知你尚有個女兒,三年前被拉木倫王賣給一隊大宸的馬販子,之后便沒了蹤跡。”

世蕃深吸了口氣,稟義當年上報的消息至今仍讓他心有余悸。

阿瀾之女被拉木倫之子也蓋常年凌辱殘害,因其性子剛烈,在一次受辱之后咬破了也蓋的喉嚨。

綠眸雙瞳的妖冶女子舔著嘴上的血跡向天狂笑,篤信輪回因果的土奚律人被這一幕驚嚇到,便匆匆尋了個大宸的馬隊將這“吃人的巫女”賣出,妄圖將妖異之禍轉嫁大宸。

從此之后土奚律全國上下談巫醫色變,人人畏巫蠱如猛虎。

“阿瀾不便外出找尋女兒下落,在這里懇求林元帥,務要找到她,阿瀾殘生所愿,唯有此事。”

高大的身軀緩緩跪下,世蕃緊走幾步扶起他連連應允。

起身后的阿瀾卻背轉了身子,往院落深處尚未徹底坍塌的幾間破屋默默望去。

世蕃和承曄見他有逐客之意,便悄悄轉身離去。

身后卷著冰粒子的冷風裹挾著沉沉嘆息:

“老可汗畢生敬我信我,如今我要帶著異國之人殺他的王族——林大人也會瞧不起阿瀾這等無國無君的人罷?”

世蕃轉過頭深深望著他凌風的背影,面上難掩傷感:

“阿瀾這是過分執念了——那等無國無君的,另有其人!”

行至院外,風逐湊在世蕃耳畔輕聲耳語了一番。

世蕃訝然側身,目露喜色追問:

“真的?”

風逐也笑道:

“是,只看眼睛和風骨,十足十便是那人。”

“先不要聲張,將人救出之后妥善安置,待我回京再行處置。”

“是。”

世蕃戴上風帽,向承曄招招手上馬而去。

身后的街口,陸續回帳的人群里,一襲黑衣一閃,隱入人群之中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