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華引

第079章 流言

鳳閣衙門是會極門東南一處三進院落,文九盛的值房便在內院東廂房。

此時值房正中擺著一個青銅四獸銜環方爐,紅羅炭燒得一室暖融融的。

前幾日源錚怕炙烤之下難免干燥內火,便讓小內監搬了十數盆大大小小的時花進來,在文九盛的值房里臨著窗綠沉沉擺了一片,令溫暖的室內頗有些春日意趣。

堂上案幾之上擺著福寧宮小廚房帶來的吃食,君臣二人未動幾筷子,眼下都已冷了。

“使團那邊并未傳來半點消息,現在京都城里所傳的消息想來是有人刻意放出來的了,只是不知目的為何。”

源錚坐在上首主座上,以指節輕輕敲擊著面前的檀木案幾。

算著日子,大約也就是這兩天使團才會與那土奚律的可汗見上面,具體的情形還未見使團有確切消息傳回來。但今日京都中的街頭巷尾漸漸傳起一則謠言,說與土奚律的互市已然失敗,土奚律已與突倫聯軍意圖出兵攻打大宸。

雖然是毫無根由的謠傳,但經過厲氏之亂后朝局尚未復穩之際,京都的富商大戶乃至一部分官員卻是驚弓之鳥,對謠傳聽風就是雨的。

“宜秋遞來的消息說,富商圈里確實有人已在四處使錢想要確認消息真假,一旦消息屬實便要打點行李南下避禍。”

文九盛口里有些苦澀,自先帝后期朝政漸廢,百姓對朝廷的不信任已經到了如斯地步。

“陛下也不必太過擔心,我已命宜秋和費先生召集京中人手探知消息來源,看看是何人傳謠,又是何種目的。”

既然是謠言,又事關國政,必然會有后續動作。

“嗯,秋姐姐做事穩妥辦事又快,上次林卿遞消息來,要在京都查找個失蹤的胡姬,她竟然幾天就找到了。”

文九盛聽了皇帝的話,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瞇起眼睛笑了笑,又緩緩搖搖頭。

“想必使團在土奚律的進展,這兩日便會有確切消息傳來,咱們且安心等一等。”

是夜丑時。

兵部接到加急戰報,言有突倫騎兵襲擊東山陵,東陵衛抵抗不利已落敗,求兵部急調援兵出戰。

此時宮門已落匙,因情報甚急,不得已只好將加急的羽檄投入宮門,由侍衛輾轉送入在鳳閣宿值的文九盛手中。

次日一早的例行朝會上,便有風聞此事的大臣當庭請求派遣援軍,當即有人以朝中兵力不足無法支援駁斥。

兩派人吵到最后,竟有大臣哭哭啼啼地跪在地上,請求皇帝陛下御駕親征。

“突倫蠻夷,前番勾結賊子殘害忠良,今又突襲東山陵,辱及太祖皇帝先祖陵寢,實在不可忍。”

言者說得聲聲泣血字字垂淚,一時竟有不少官員附議,請求皇帝御駕親征。

更有情緒激憤的,在殿前便撩起袖子,要隨皇帝陛下親征,親手戮寇一展國威。

一時之間求親征的一派在道義上占了絕對優勢,拿出前朝太宗皇帝“天子守國門”的壯舉,請求大宸的皇帝陛下親征突倫,驅逐蠻夷,創建一番不世出的功業來。

源錚正襟危坐于金殿丹墀之上,因昨夜并未睡好,源錚眼睛有些脹痛。透過眼前微微晃動著的冕旒,看向大殿之上猶如做戲般鬧騰著的群臣,嘴角抿出堅毅的弧度。

但他自己心里很清楚,有一股苦澀正在心底蔓延開來,先帝留下的百官,竟都是這樣庸碌無腦的蠢類嗎?

但關于昨日謠言的起因,他倒猜出了幾分。

昨日有人憑空散布流言說大宸與土奚律互市已談崩,眼下土奚律與突倫結盟,意欲聯合進犯大宸。

昨日深夜便有東陵衛的加急羽檄來報,東山陵遭小股突倫騎兵襲擾,幾乎是坐實了一半流言——突倫已犯我大宸。

原本就有些恐慌的人此時更慌了,以至于今日早朝一幫文臣唱念做打演出了這樣一出好戲——或許有人是受了感染真心要隨皇帝戰死沙場,但,必定有一部分人是有意為之。

現在源錚整個看下來,就發現從流言開始傳播,到發生事實,再到群臣恐慌,邏輯簡單清晰,目的也十分明確,想要自己御駕親征。

如若親征,必定帶走大半京城守備軍和殿前禁軍,屆時京都防守空虛可能產生的后果便無法想象。

而親征在外的皇帝,應該沒有多少人真的以為他文治武功可與前朝太宗相比,只是有人希望他出征在外,如若喪命于突倫人之手則更好。

況且,如若從流言到今日早朝的進言真的是背后有人刻意為之,那中間關鍵的一環——東陵衛的羽檄適時傳來,說明東陵衛也已與人勾結?或者更嚴重的,是有人勾結了突倫,攻擊東陵衛,才有了此次戰敗的急報?

在源錚的暗示之下,文九盛適時地出列,站于百官最前方。

貴重華美的七梁冠配云鳳紋四色綬帶,一品紫袍腰纏玉帶,也擋不住他一派磊落之氣。

“我朝太祖爺當年親自將五萬東陵衛全權交付東海公統御,護衛東山陵。今東海公已傳至第五代,臣相信海老公爺的血氣仍在,既是小股敵軍襲擾,自應責令東海公率東陵衛全力御敵,將功補過才是。”

皇帝含笑點頭,抬眼望向兵部尚書余梁:

“一切依文閣老所言——余卿,此事由你來辦,速速擬出個意見,八百里加急發往東海公府。”

下朝之時源錚特地緩緩挪著步子,側過頭望著一臉淡靜的余梁裹在朝臣之中離去。

這老狐貍,一點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那么,幕后之人究竟是誰?

有動機又有實力做這樣的事的人,延陵王自然是第一個。

但這個經筵之上幾乎要逼自己禪位的莽夫,這兩日最關心的是他生母的追尊封號才對。

源錚在心里搖搖頭,延陵王如此愚鈍莽撞,不像是能有這些計較的人。

因惦記著這些事情,源錚進入皇極殿暖閣換了一身常服,便乘了輦子徑直到鳳閣文九盛的值房內。

九盛早知他會來,當即屏退眾人便道:

“陛下別急。如今的東海公海鴻蒙也曾是老臣座中弟子,老臣昨夜已親筆修書一封與他,快馬加急送出了——以東陵衛的戰力,若是小股突倫騎兵,當不至敗退,或是防備松懈大意才讓敵軍有可乘之機,若再有一戰,必不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