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凝神發力向上緩慢收攏身形的承曄一晃,險些便要墜落院中,只得半途冒險攀著檐角借力,急急翻轉身體向墻外蕩去。
衣袍翻轉的異樣風聲果然引起院內人的注意,承曄只聽得房內一陣嘈雜,有婦人驚聲喝道:
“何人在外?”
身后一雙大手拉住自己,眼前一花,幾個翻身便被人攬在身前,此時二人屏息倒掛在房屋后墻的檐下,耳邊還能聽到站在屋頂的人平穩的呼吸。
那人站立在自己方才藏身的地方!
一陣風聲響過,好似那人已經離開了。
但躲在檐下的二人十分有默契地一動不動,承曄更是收斂心神將身體往房檐深處擠了擠,只來得及與身后的江四六匆匆對視一眼。
那熟悉的聲音已在院中飄來,“線娘,真的有人在房頂嗎?”
片刻之后未聽到回應,那聲音低聲嘀咕道:
“怎么我說到衛承曄就發現有人在外面,難不成是他來了嗎?”
承曄兩手攥拳竭力隱忍,也不去看江四六此時的臉色。
良久,那婦人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沒有什么人,大約是風,或者是貓兒。”
接著又是一陣風聲裹著衣袍翻動,那婦人在院里安撫了月里朵幾句。
聽到二人進入房內重又開始閑聊的聲音,躲在檐下的江四六和承曄才輕輕落地。
二人皆是一言不發,一前一后在夜色里疾步無聲向霓裳閣而去。
自己的臥房內亮著燈。
月白里衣身形修長的如意大哥最為搶眼,此時他端坐在桌案旁正在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嫣紅的指甲。
小稟義和阿諾對著幾碟子干果大嚼,連那個昨晚趕馬車接他們的車夫也在角落里蹲著發呆。
看到悻悻而回的承曄,小稟義最先跳起來:
“哥,你多大了,大半夜一個人跑出去!出師未捷身先死怎么辦?”
江四六板起面孔止住她的話,自己默默良久,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二爺,你冒這么大險,就為了去看那個……啊?”
他也一肚子氣無處發泄,說是很危險的事,幫助衛家少帥重建突倫諜報網,功在千秋的大事。
誰成想這小子混不吝的,大老遠爬墻偷看那突倫的小丫頭,聽那丫頭的話敢情倆人從前就彼此惦念了。
承曄羞惱,瞪眼欲辯,小稟義上躥下跳地大叫道:
“哇哇,老天爺啊!”
“哥,你真去看月里朵了!”
百口莫辯!
承曄面色赤紅,呼吸困難,兩手緊攥成拳,覺得此時自己能一拳打死一頭老虎。
屋內的氛圍頓時變得詭異起來。
如意終于將注意力從自己的指甲上挪開,一手托腮盈盈望著承曄。
“二爺,你是個懂女人的。”
他抿嘴一笑,媚態橫生,“那丫頭我見過,就是憨直了些,模樣沒得說!”
他風情萬種地向承曄翹起大拇指,拂袖迤邐而去。
承曄渾身顫抖,欲哭無淚。
阿諾粗啞的笑聲在夜里有些瘆人,此時她已和小稟義頭挨頭咬耳朵。
“不可愛,真的,還有點傻氣。”小稟義道。
“可可可”,是阿諾捂嘴偷笑的聲音,“我自來了突倫都沒見過美貌女子!”
“是啊,他是在京中拘謹慣了,沒見過什么人,所以眼皮子淺……”
江四六也撇嘴將耳朵湊向兩人,目中有些隱憂。
懷遠少帥么,他看向承曄。
要娶婆娘還是要找衛夫人那樣的,名門貴女,身份樣貌門第修養,哪一樣都拔尖才行。
都說自家二爺年少睿智,在出使土奚律時一人力挽狂瀾,把林世蕃的風頭都搶了。
想來女人便是他的弱項了,他看向承曄的目光略有些憂慮,自己在心里點點頭,就今晚的觀察,對方著實淺薄輕狂且有點傻氣……
邪門,二爺這看女人的眼光也不知隨了誰了?
江四六埋頭嘆口氣。
暗影里蹲伏的車夫仍然如同一座雕像,一塊石頭,紋絲不動。
承曄怒火中燒,全身發燙,牙齒咬的咯咯響。
嘩啦一聲,他將案上的茶盞碟盤掀翻在地。
“滾!”
瞬息之間已經人去樓空,只余他自己暴怒之下的喘息聲。
他還未動,小稟義又從門外探出頭冷哼。
“沒眼光,沒人性,剛來就惦記著看她,把費先生交代的正事都忘了!”
嘡啷!
屋內飛出一個茶碗砸碎在門框上,小稟義已經縮回頭躲過去,又在門外跺跺腳,氣咻咻,這才噔噔噔跑上樓。
承曄氣呼呼倒在床上,費老出的餿主意,以自己名義給月里朵送漢裳,結果今日自己夜探王子府陰差陽錯被她嚇一跳。
他找誰說理去!
小稟義回房之后便將床鋪一陣拳打腳踢,直到沒了氣力才坐下來抹淚撇嘴。
生氣動怒才是真有問題!
聽大家提起她就像提起陌生人,這才是對那人無心好不好!
但是自己生什么氣?
小稟義忽然愣住了。
翌日便是花朝節。
因北地春來遲,花朝節作為經歷了長期寒冷風沙冬日的突倫貴族來說,是新的一年里第一個盛大的節日,積攢了許久的狂歡在這一日被盡情釋放。
內廷為今日的聚會特地修筑了一座兩層的寶樓,以玉石為臺,香木為椽,琉璃為頂,檐角綴滿金珠和寶石。引來溫泉水鑿出水道環繞寶樓,溫泉水汽滋養下的四周遍植奇花異木,在尚顯蕭索的北地春日猶如仙境。
突倫新主烏木南江著一襲青灰道袍,端然坐于寶樓之中,兩尊立鶴銅香爐分立兩旁,鶴嘴尖尖吐出香霧繚繞,讓他的面容顯得有些虛浮。
他原不是健壯魁偉的突倫男兒,反而正因為貌陋猥瑣,才與帝位失之交臂。但如今他又憑借自己的本事奪下了帝位,如今的突倫,沒有誰真的因為相貌而輕視他半分。
但今日在這珠玉堆砌的寶樓之下,穿著一身道袍的帝王身形愈發佝僂老態,讓這場原本因刻意模仿就顯得不倫不類的花朝節聚會游園顯得更加荒誕別扭。
沿著溪水而坐的眾王子大臣們面色各異,有幾個坐姿挺拔威重也并未依禮穿漢裳赴宴的臣子神情尤為復雜。
“修曷老弟”,烏木南江向坐在下首須發灰白紅黑面色的臣子舉起酒杯。
“我突倫最英勇的戰士,果然無論穿了什么衣服都是器宇不凡。”
這是一句表達善意、與臣子同樂的話,但以玄黑毛皮裹身的修曷并不以為然。
他是厄如部頭領,原是烏木南江的奴隸,因善戰而被器重,其妹嫁給南江為妾室,生下他的第一個兒子烏木扶風。
“皇上想要此處向南的土地,修曷帶著族中勇士為你打下來便是。”
修曷的回話十分桀驁,他舉起酒杯淡然道:
“做了整個中原的主人,那時裹上突倫的皮裘,日日踐踏著他們穿的這些奇怪的袍子會更威風快活。”
他是自己最得力的牧犬,沒有必要因為他無禮狂吠而動怒,烏木南江與他一起舉杯,各自都將杯中的酒飲盡了。
歷來突倫的皇帝親近器重外族奴隸是少有的事,南江登上帝位的如此行徑讓突倫王族權貴們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挑戰。以往任他們驅策乃至甘愿被“人祭”的奴隸們突然有了榜樣,他們不再如從前一樣聽話,甚至不斷有奴隸試圖要做第二個第三個修曷,通過建立軍功、討好皇帝達到上位的目的,而烏木南江也給了他們回應和希望。
是以突倫王族進來與修曷的矛盾益發激化,此時見他膽敢當眾讓皇帝難堪,不少人都暗笑,存了看好戲的心思。
更是有人膽大又聰明地抓住機會借題發揮。
“父皇,您沒注意到吧,扶云兄長今日穿上這漢家衣袍顯得更加英武威風了。”
說話的人是最被南江看好的二王子扶雷,他今日穿了一身文士袍,手里一柄折扇輕搖,顯得分外瀟灑飄逸。
烏木南江被他提醒,看向修曷的外甥,生母為奴的長子烏木扶風,長子雖然驍勇善戰,但容貌粗陋,性子執拗,并不為生父所喜,即連在烏木南江喜歡的花朝節上也從不穿漢裳,今日是他第一次穿漢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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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江向扶風微笑頷首,但也能看出他與一旁風姿出眾的二兒子扶雷以及生性懦弱的三兒子扶影相比頗有不如,加上方才修曷不知進退的冒犯,他很快便將微笑的臉挪開,對扶云的還禮視若無睹。
在座的臣子在三位王子中各有選擇,當然以傾向二王子的居多,沒有人相信扶雷方才的話真的是為了稱贊扶云,此時已有機靈的臣子在看懂南江的表情之后便出口議論。
“臣還記得,前幾日扶風王子說,今年花朝節不僅自己要穿漢裳,也會給舅舅修曷將軍準備呢。”
“那有些可惜了,修曷將軍不愛穿啊。”
烏木南江并不接話,聽憑臣子們眾說紛紜。
平時親近扶風王子的自然也在此時出頭,將話題移往別處。
“說到漢裳穿得好,在座的誰也比不過都木將軍。”
“都木將軍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女兒馬上要做王妃了。”
都木將軍是皇族之中為數不多的仍掌有兵馬的權貴,但他沒有兒子,只有六個貌美的女兒,兵馬無后起之人接管,在他人眼里就成了一塊冒著油香的大肥肉,人人都想吃到手。
于是在去年冬天,皇帝親自將他未嫁的小女兒指婚給自己的小兒子烏木扶影,這塊肥肉最終落入皇帝手中。
大家口中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都木將軍此時穿著大紅圓領袍,雖然看不出有多歡喜,聽到眾人的恭喜和祝福仍然一一還禮。
他知道自己是塊肥肉,但已躺在皇帝的砧板上了,還有什么可想可說的。
當然只能感恩戴德歡天喜地。
他透過眼前氤氳的溫暖水汽,看向不遠處紗幔低垂環繞的女賓席,他最珍視的小女兒,確實是真的歡喜。
也罷,扶影王子怯懦膽小,少不得要自己多加提點,也會敬重愛戴女兒,待來日生出小王子,軍隊是自己外孫的,家族的榮耀也還能繼續。
也正因為這些,自己才痛快應下親事,如若換成貪婪好色自以為是的二王子,他是萬萬不會答應的。